混混老师
(2010-03-12 23: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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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 |
分类: 越来越散 |
四叔在镇里中学教书,过完年,妈让妹妹去跟四叔读书。周末回来,妹妹一边在厨房找东西吃,一边跟妈说:“四叔就是个混混老师。”
妈说:“你这闺女,怎么能这样说你四叔。”
妹妹不服气,说:“就是嘛。跟他这几天,除了上课,从来没见他看过书。上课也是照着书本念,一上完课就赶紧骑着车往家跑着干活——”
妈说:“是吗?”下次见到四叔,就问:“小芳说你是个混混老师,你这老师是咋当的?”
四叔憨憨地笑笑,搔搔头皮说:“可不就是个混混老师嘛。小芳怎么说的?”
“说你也就够教教小学生。”
四叔说:“那是,我教小学出来的嘛。”
四叔以前是教小学,一度还当过校长,后来教育改革,就把他调到镇里中学去了。当时四叔还不乐意,原因是离家远了,下地干农活不方便。
四叔是家里的壮劳力,虽然他是公职身份,村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地,但四婶和两个娃的地还有。四婶身体不好,后来经不起村里一个信耶稣教的老太婆的传教,也信了耶稣,天天跑着做礼拜。四叔不支持,但也不反对。人家问:“你老婆天天往外面跑,你也不管管?”四叔说:“咋管?她要跑就让她跑去吧。跑了跑好像身体还比以前好了点,药吃少了。”四婶天天忙着做礼拜,就没时间做家务、干农活了。四叔就上完课再下地干活。一来一去,家里家外的事情都让他包了。两个孩子也跟着他上学,吃住都在学校,周末才回家一次。
四叔教学没啥成绩,这一点他显得无所谓。要说也不全怪他,他也就上到高中。他的高中也是混混高中。这话怎么说?原来他上高中是在文革期间,那时都忙着抓革命促生产,谁有心思去读书。再说所谓的上学,主要还是干活。那时上学苦,吃不饱肚子,又要干活,很多人都是上了一半坚持不下来就不上了。四叔家里穷,本来也上不起,但四叔肯吃苦,人家带玉米面饼子,他一周回家一次就带点红薯干,竟然也熬下来了。文革结束,学校都复校,老师不够,他作为高中毕业生,就被请到学校当了老师。这一当就是二、三十多年。
期间四叔遇到过几次尴尬,这都是近些年的事。一次是评职称要写论文,他不会写。本来评职称他也不是很热心,但听说关系到工资和奖金,立刻就热心了。他不会写,只好腆着脸皮找以前的学生帮忙,最后胡乱拼凑了一篇了事。交上去之后才知道还要公开发表。公开发表不像拼凑一篇文章那么容易,四叔当时就冷了心,可不久就听说只要交钱就能发表文章,赶快凑了一笔钱寄过去,不久收到一本杂志,翻开一看,自己的文章和名字赫然竟真的就白纸黑字登在上面。四叔内心一阵激动,这是四叔的文章第一次变成铅字。四叔觉得,就为了这个,这几百块钱也花得值。但冷静下来之后,又有点惴惴不安。可是上面似乎对怎么发表、发表在哪里并不关心,有了这个凭证,也就顺利过了关。
第二次是考普通话。四叔一辈子没讲过普通话,虽然他在学校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教语文,偶尔也会教教数学、历史、地理什么的,但他从来都是一口乡音。要考普通话的通知下来,四叔感到难为情,他觉得让他当众说普通话,就像是当众把他的裤子扒掉看他的笑话。但是上面说这个必须要考,通不过,就没有资格当老师。学校也变得空前的重视,几个在学校讲过普通话的年轻教师被请过来当他们的老师,大家“a、o、e”地重新学习,听年轻老师读,仿佛很简单,到他们嘴里面,就像里面别了根棍子,舌头怎么也绕不过来,说出来,听的人就是一阵哄堂大笑,到最后谁都不愿开口。这个课根本没法上。最后也就没有再上,大家都豁出去了,反正也不是他们一个人不会说。考试的时候,他们还是讲着家乡话,有的往普通话的音上拐了拐,拐了两下自己都笑了,就顺势又拐了回来。但是最后大家还是都过了,过了之后,每人发了一个小本本,没有人当一回事,打开都没打开,就直接扔到抽兜里去了。以后上课,照样用土话。
第三次是考电脑。说是为了适应形势,每个老师都必须会电脑。四叔跟着其他老师去学了学,听了半天,啥都没听明白,只听懂了一个“开机关机”,轮到他上机了,坐在电脑前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里只想:“这么贵重的东西,弄坏了哪里赔得起?”可是后来竟然也过了,想来连他自己都感到稀奇。
经过这几次,四叔觉得这中学老师是没办法当下去了,还不如继续回村里教小学。申请了几次,最后还真的批了,就回了村里教小学,小学不缺老师,匀了匀,给他匀出来一个一年级的算术课。四叔并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会不高兴,相反,他觉得一年级的算术课也挺好,只要是教小学就好。
我上文说到四叔对他自己教学没教出啥成绩无所谓,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他对自己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倒很在意。
要说没有家长不在意自己孩子的学习成绩的。四叔的在意在于,他觉得自己是个老师,要是自己的孩子学习成绩还不如人家的话,那会被人家笑话的。
可是偏偏他的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这让他感觉很丢人。他有时半是训斥半是央求地跟两个孩子商量:“你们就给我争点气好不好,别让人家说你爹是个老师哩还把自己的孩子教成那样?”
两个孩子一点不领他的情,一句“不好”就把他噎了回去。
这时他的脸就涨得通红。他是明显生气了,可是两个孩子根本不怕他。
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打他们。他没有动手打孩子的习惯。所以四婶老是说孩子之所以现在这样都是从小被他“惯”得。
你就打他们。四婶撺掇他。四婶虽然信耶稣了,但打起两个孩子从不手软。但是四叔还是不打。
你就是太惯他们了。四婶说。这是四婶的口头禅。四婶说,你非哪天把他们惯出事不可。
四叔回村里教小学不久,两个孩子就相继下学了。下学在我们那里是“不上学了”的意思。四叔赶过他们几回,还想让他们继续回学校。
“你至少给我把初中读完吧。”四叔说。
“读完又怎么样,读完不还得回来?”两个孩子说。
其实他们说得没错,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有没有一张初中毕业证。
“早回来还可以早给你挣钱。”两个孩子嬉皮笑脸地说,说得很轻巧。
“行,那我就等着花你们挣来的钱。”四叔噘着嘴气呼呼地说。
四叔教小学一年级的算术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他更不会去温习课本,准备教案。四叔的大部分时间都忙在地里了。四叔就是一头牛,这是街上的人说的,舍得下力气。他们见到四婶都说:“你碰到宝是你的福气。”
四婶说:“是我的福气。”
四婶是说真心话,她的确觉得四叔这人不错,虽然对孩子惯了点,但心好,肯下力,又不打牌赌博。
四叔到明年就六十了,前一段时间,我往家里打电话,听说他又不教小学了。
“那他教什么?”
“他去幼儿园了。”妈说。
什么?我简直是吃了一大惊。我实在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老头子跑到幼儿园能教什么。
“混呗。”妈说。“他还能教什么,混到明年退休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