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和林跃的“特殊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在泰国的时候打定了主意，回到北京以后就向林跃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舒克没有想到林跃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哭着一再哀求舒克改变心意，情绪激动的时候还打了自己两巴掌，发誓自己再也不会找女朋友了——要不是舒克使用物理手段拦着，他当时就打电话过去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尽管如此，他第二天还是同她分了手，回到舒克家里一个劲地敲门，一边哭一边敲门。舒克本想假装不在，但又怕他闹得四邻不安，只好又把他放了进来。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他一边哭，一边一个劲儿地一遍一遍地问。

 

他跪在他脚边，抱着他的腿，无论舒克怎么拉他都不愿起来。

 

舒克由着他哭了一阵，等他安静下来了，才拖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沙发上，让他坐好。Icarus一直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他们，既不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也不表示反感。

 

“我想让你想一想，我们这样究竟会走到哪里？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舒克用尽可能沉稳的语调说。

 

“我只需要你，我真得不想离开你。我不在乎能走到哪儿，你能走到的地方我全都能走到，这样还不够么？”林跃转过身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迫切地想要说服他。

 

“你只是以为——你只是现在以为，在这个当下因为冲动的情感以为——以为自己只需要我，以为自己想走到那儿就走到那儿。但你根本不知道你会走到哪儿。”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林跃愤怒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他，叹了口气：“好，好，那我问你——你愿意不结婚，愿意不生孩子，愿意你的同学在背地里议论你的私生活，愿意你父母因为你的乖张和他们眼里的离经叛道而伤心难过吗？”

 

“我愿意。”他虽如此说，口气已经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到那个时候，你想跟我如何‘走下去’呢？结婚生子，然后每次和我都约在钟点房里，打一炮，各自离开么？”

 

“当然不是……”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受挫，脸上的怒色也悄然消退了。

 

“我，晓雷，我们没有选择，但你并不是这样。你自告奋勇地要走一条难走的路，却根本连地图都没有看过，就说自己哪里都能到达。这叫什么？我如果说这是不负责任，你不会反对吧？”舒克说。

 

他不说话，握着舒克的手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紧紧攥着了。

 

“我跟你说了很多次这是为你好，你不相信，这也不怪你，我也没有全说实话。除了为了你好，我也想保护自己。”舒克轻声地说：“你说这就是种很纯粹的关系，我们只是照顾对方，理解对方，取悦对方，可以各自交男女朋友，也可以随时回到朋友的关系——我问你，你做到这么干脆了么？你能把‘这种关系’和‘那种关系’划得泾渭分明么？我一开始也觉得我能，但我现在的看法变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明白的么？——在我听说你有女朋友的时候，我心里感觉到难过，但那种难过是我本来以为我不会有也不应该有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种你所谓的‘特别关系’是不可能继续下去的。”

 

他低着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了舒克的手背上。

 

“如果我们继续保持这种关系，而且心甘情愿地保持这种关系，那我们除了会爱上彼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舒克继续说：“你能说，我喜欢这个人的思想，喜欢这个人的性格，喜欢这个人的谈吐和身体，但我就不爱他，就愿意他和别的女人或者男人搞？可能么？你自己看看我们这两天所经历的，如果任冬真得像你最初假设的那样回来——当然我不是说他真得会回来——而我又决定和他在一起，你真能像你自己说得那么潇洒，不受一点伤的离开？”

 

他伏到舒克身上，抽泣了起来：“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我真得想过和你一辈子。”

 

舒克叹了口气。到那时，他已经知道，而且他知道林跃也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那种特别的——他不愿意在把它称之为某种“关系”，那显得低俗——爱，将要结束了。

 

他从他身上抬起头来，眼眶里盛满泪水：“你说你感觉到了不应该有的难过，意思是你也爱我？你也爱我么？”

 

他心中酸楚，几乎也要催下泪来，但舒克咬了咬牙，吞掉泛上来的苦水，摇了摇头：“那是种很接近的感情，但不是爱。”

 

他看着林跃从他身上离开，坐起了身子，他的手掌在他的大腿上徘徊良久，最后也收回了自己身边。

 

“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他不再哭了，只是轻声地说：“我们还可以做回原来那样的朋友么？我还可以来你这儿看书，打游戏，喂小……”

 

他喉里好像梗着骨头，难以再说下去。

 

舒克有强烈的、想要给自己一个理由的冲动：给自己一个理由，让他留下来。但他知道他没有这个理由。他们两个在一起只会害人害己，这一点，他是确切地知道的。

 

刘壮壮那晚在泰国的时候说，离不开那个人其实也是一种理智，因为不离开的利，要大于离开的害，他只是趋利避害而已。舒克当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但他现在知道了：情感之所以异于理智，即在于它蒙蔽了我们用来分清利害的双眼。

 

“当然，这里永远欢迎你，作为朋友。”他说。

 

结束和林跃的“特殊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几乎是舒克所做过的最难的事情——毕竟任冬的去留不是他的主观意愿所能左右的。而林跃在那晚走出这间位于中关新园的博士生宿舍以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没有了林跃。舒克的日子更加难过。那小子竟偷走了他心里这么大一块，让他空落落的——任冬，然后又是这个，舒克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还能剩下点什么。

 

他主动申请把在欧罗的实习调成了每周五天，并且迅速成为了办公室著名的加班帝工作狂。在欧罗，如果你想要的话，活是永远都干不完的。并购？一直在学啊。私募？跟着做过几单。仲裁？能帮就帮咯。上市？时间挤挤总会有的！有律师调侃他是全所挣钱最多的人，因为全职员工拿的是固定工资，而实习生的钱是按小时算的。

 

三年半前，他为自己的将来做过许多种设想，但在任何一种设想里，他都没有变成那个大家所说的“除了钱和工作什么都没有”的人，就像他现在这样。

 

李崧还联系过他几次，他去了一次，也就不愿再去了。该说明的说明了，该原谅的原谅了，那又何必一而再地假装缘分未尽，还能再续。Right time wasted on the wrong person.  对他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刚刚结束了一段恋情的还有严焱。

 

圣诞夜，他约他出去。“还在石舫相见”——他在短信里说。舒克起先有些犹豫：这个约会散发出一种名叫“复杂”的气味，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卷入自己难以妥处，最终只能不欢而散的关系中。但心里的那份内疚还是让他答应了，还为此推掉了陈宇翔远近驰名的圣诞派对，又去办公室楼下的LV给他选了一个钱夹作为礼物——这个他两年前欠下的人情，终于可以还上了。

 

在和他见面之前，舒克是已经知道他分手了的。是刘壮壮跟他说的。因此，等他们真得坐在了石舫上的时候，舒克故意回避了这个话题。严焱问起他最近的感情生活有没有什么进展，他都没有像平常一样关心一句：你呢？

 

何必多问？人们总是轻易地做出对别人的生活感兴趣的样子，忘了参与别人的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之一便是不得不应对别人因为期待着你的参与而做出的种种姿态。

 

他不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两人便只有沉默了。

 

“啊，对了！”舒克表现得仿佛刚刚想到一样——他其实为了找到这个不显得突兀的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从书包里掏出了LV的小盒子，递给严焱：“给你的。”

 

严焱吃惊地捂住了嘴，好像不这么做下巴就会马上掉下来一样。

 

“不是吧……你居然准备了礼物？著名的什么都不care的舒克同学诶！居然给我准备了礼物！”他叫道。

 

“喂喂喂，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什么都不care的舒克同学’啦？”舒克抗议道。

 

“Idiot！”严焱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怕光自己带了礼物来你又尴尬，今年还特意没有买礼物的说！”

 

舒克觉得“特意没有买礼物”这个表达十分幽默，笑了出来，还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笑什么啦！”

 

“没有啊……”舒克摇了摇头。

 

严焱小心地把礼物收了起来。显然是受到了舒克所发出的错误信号的鼓励，严焱说他想问舒克一个问题。舒克这时候已经知道事态无法挽回，但也不能拒绝，只好任其发展。

 

“我想说……嗯……你觉得，我们两个，还有可能吗？”他把目光投向夜色中博雅塔，故意不看舒克。

 

他虽早了两分钟预料到了这个问题来临，但当它真得来的时候，依旧毫无准备，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哎！算了算了，当我没问好了！”严焱回过头来，惨淡地笑笑。

 

“Idiot...”他听见他轻声地骂自己。

 

舒克将一只手搭在严焱的肩上，叹了口气，说：“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不是在现在，是在大一那年的暑假里……”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舒克说。

 

严焱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次你回台北以后，有几天都找不到你，短信、邮件、微博，什么方式都找不到你。后来终于找到了你，你说你去了垦丁，没法上网，也没法发短信。我想问你，你那个时候真得在垦丁么？”

 

严焱点点头：“我那时候真得在垦丁啊，但是……”

 

他笑了笑，接着说：“但是说没法上网没法发短信是骗你的。”

 

“我就知道。你那时候在想什么？”舒克问。

 

“在想我今天问你的，以及你当时想问我的，同样一个问题。”严焱看看他，无奈地笑了。

 

“你那时候的答案是什么呢？”

 

“那你那时候的答案是什么？”

 

他们相视一笑，都没有再追问对方。

 

舒克躺下看着天。

 

“我有一次跟田野——你知道他的，对吧？——跟他聊起我们这些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觉得真是神奇。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该发生却没发生的事，发生了却不该发生的事，结果事后想起来，竟然都互为因果，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圆，把我们都裹挟其中。”他说。

 

“前一段时间，我和一个师弟的关系有一点……不一般。”舒克本没打算和任何人讲这件事，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讲——也许是天上的某颗黯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星星告诉他时候对了吧。他接着说：“我认识他，是因为张晓雷，他当时在辩论队做教练，就拖着我过去给他们当陪练。如果不是因为这一茬，我和他根本就熟不起来。你知道我的，我在学校里除非必要的接触之外，其实不认识几个人。后来我和他进展到那一步，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张晓雷，要不是我和张晓雷因为以前的一些事有些疏远了，我可能也不会就在这半年里和那个师弟变得那么亲近，最后发展成了那样的关系。”

 

“我能插一句话，问问你们到底是什么‘那样的关系’吗？”严焱也靠着他躺了下来。

 

“介于炮友和恋人之间吧。”舒克说：“直到我发现他其实在那段时间里还谈了一个女朋友。然后我就意识到自己其实真得还会为这件事感到沮丧。如果我会为这件事感到沮丧，那就意味着我比我意识到的更在乎他。到那个时候，我就忽然没有办法再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了。”

 

“因为你心里还有个人，不允许你这样去在乎另外一个人。对么？”

 

“我也是直到刚才才突然想明白，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舒克叹了口气。

 

严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冷。”他忽然说。

 

舒克想他是准备走了。他能理解他的失望，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再和他徒劳地谈下去。

 

“哦……”他刚想开口提议离开，却被严焱打断了。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主动地抱住了他。

 

“能让我抱一会儿么？”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别人，但是能不能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舒克没说话，只是伸手搭住了对方环绕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臂。

 

“你难过吗？”他问。

 

舒克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看见，或者没看见，他想他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严焱抱紧了他，将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脖子。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大二刚开学的时候，我们从东门外面的白玉吃完饭回来，那是我们第一次来这里。”严焱说：“那个时候，我正想要对你表白的，结果你的电话突然就响了，而且是拉拉急着要找你去。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我本来可以趁你离开之前对你说的，但最后只是亲了你一口，想着总会有机会说的，谁知道这样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他轻轻地抚弄着舒克的头发，说：“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刚才说该发生没发生的因果轮回，让我突然想到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严焱的口气中似有笑意。

 

“台北，温哥华，红楼梦？你说你一看到中式园林就觉得伤感，因为会想起那种一个人飘零在别人的故乡的感觉。”      

 

“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

 

舒克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不在乎你。你知道的，我……”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的。”他拦住他，不让他再解释下去。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但只有我被送到国外去念书。我哥后来也去美国读了MBA，但那个时候他都快三十岁了，不一样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被人爱的那一个。”

 

“怎么可能！”舒克反驳道：“你这样的样貌、性格、才华，连一个陌生人都没法不爱上你，何况是你父母兄弟呢？”

 

“那要不然，我要怎么想呢？”他笑笑，说：“毕竟那是我刚刚跟我爸出柜以后不久的事情。”

 

舒克愣住了。

 

“我告诉他我喜欢男人——然后，我就被运去了加拿大，就像以前英国人把囚犯流放到自己的海外殖民地一样。”他说，语调平静，“也不想要改变我，也不试图理解我，就把我打发到了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应该……不是这样的……”舒克徒劳地想要安慰他。

 

“我也希望不是这样。”严焱笑笑：“我知道他不想见到我，所以无论再难，我也不会投降回家。这也是我为什么最后来了这里，来到北京，一个自己以前从没想过会和她发生这么长久的关系的地方。但也就像你说的，一切都像是一个无限大的圆，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裹挟其中。要不是我当时心血来潮地去出什么柜，要不是我爸爸那么冷血地把我送走，要不是我在温哥华找不到一丁点留下的理由——我也不会认识你，不会在这里抱着你，不会因为自己错过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感到后悔。”

 

他松开了手，在石舫上坐了起来，看着舒克。

 

“走吧。”他说。

 

严焱先站了起来，又伸手把舒克也拉了起来。

 

他说：“谢谢你的圣诞礼物。你的礼物我回头会补给你的。”

 

他们于是离开了这座未名湖上的石船，并且再也没有一起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