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刘壮壮
(2015-01-04 12:08:19)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借着泰国之行,刘壮壮和小组核心成员的关系都更进了一步。
舒克和张晓雷主动提出要免去他的旅费,让刘壮壮感动,但他还是坚持付了自己的机票和酒店——这旅行本来就是他主动要参加的,没理由让别人替他掏腰包。刘壮壮在暑假里打工代课小赚了一笔,再加上明德的奖学金,以及舒克介绍的家教收入,他过得并不窘迫。
但让他真正感到“升华”了的,还是他与拉拉的关系。和她共度的每一晚,他们都彼此交换一些隐藏在深处的心事,等到他们从曼谷回来的那一天,刘壮壮和黄淑汮都发现,彼此之间已经再无秘密了。
黄淑汮告诉了他自己和小峰复合的事,刘壮壮也跟黄淑汮坦承:如果有一天,庄天宏愿意重新考虑做他的朋友的话,他仍会像往常一样待他,对他好,但这一次——只把他当作朋友。
他们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样做只会招来质疑和judgment。他们会说我们傻,会说我们根本做不到自诩的理性,但他们又怎么知道呢?他们连小峰和“煎饼哥”的本名都不知道,又如何可以判断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他们不知道我们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又如何可以判断我们为他们做的这一切是否值得?
但问题是,庄天宏还会再一次把他当成朋友么?
刘壮壮对此不敢做任何乐观的假设。他在一体的篮球场外见过他一次。那其实不算巧合——他知道天宏在周末的上午喜欢去那儿打球,而他是特意舍近求远,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从哪里拐了一下。
他尽可能地走在路上离篮球场较远的一侧,偷偷地往球场里打量。而他,就在那里,大声地朝同伴们呼喝着什么,聚精会神地享受着运动。他穿着他最喜欢的科比的黄色球衣,汗水已经在他的胸膛和手臂上淌成了小河。
天凉了,打完球及时穿衣服,不然会感冒的。他想对他说。可他没有,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他不确定他有没有在传球的空档扫到他一眼,但他知道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叫住他,也没有给他发来短信。从他表白到现在已经7个月了,他们之间没有通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条短信。
7个月。这时间已经长到足以让他的朋友们都各自展开了新的(或者旧的,比如对舒克来说)恋情,而他却裹足不前。不管他在和朋友们的聚会上表现得多么开朗活泼,每天熄灯上床之后,他的内心总要单独面对着无尽的孤独,对母亲的思念,还有一条漫漫不知其终的黯淡人生路。
在这样的时刻,他总会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打开短信收藏夹,那里面有自他们二人认识以来,天宏给他发的所有短信。
“别太勉强了,有啥困难的,咱哥们一块解决,谁让咱是兄弟呢。”这是天宏在他去年冬天忙得不可开交,又为他母亲来北京看病的事儿焦头烂额的时候发来的短信。
“年年今日什么的,咱就不说了。咱兄弟不说那些客套话。反正呢,只要你开口,只要是我能帮的,你但说无妨,天上地下兄弟都给你干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就算是我的生日礼物吧!”这是他今年生日的时候,他给他发来的短信。
但始终他不能避免的,总是最后这一条短信:
“对不起,我不太能理解。”
“对不起,我不太能理解。”
“对不起,我不太能理解。”
不太能理解,不太能理解,不太能理解,不太能理解,不太能理解……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不停地回旋、重复、上升、下降,把他的脑子搅得一团浆糊。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要强迫自己去看那条短信。每次看到它,总有一种强大的感情会紧紧的攫住他,而他知道那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情。但他仍总忍不住去看它。
他每次都试图想要从中读出哪怕一点点不一样的消息,一点点让他可以感到宽慰,让他看到希望的消息。但庄天宏真得没有留给他一丁点幻想的空间——“对不起,我不太能理解。”九个字,两个符号。他只能从被逗号隔开的那几毫米空间中想象,天宏本可能会再说些什么。
如果他能够再多说些什么,他会说什么呢?会是他不能理解的理由吗?还是稍稍安慰自己的只言片语?他一定不会侮辱他、践踏他的,他知道。
他只是——不太能理解。
中午下了经济法的课,舒克和张晓雷找他一块吃饭。
“约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难道是……”张晓雷挑了挑眉毛,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煎饼哥?”舒克和张晓雷齐声问道。
“请你们尊称他‘庄天宏’好嘛?逝者为大,你们这样称呼死者很不尊重诶。”刘壮壮白了他们一眼。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舒克说:“我那天打球还看见他了呢。”
“他在这儿已经死了!”刘壮壮拍了拍胸脯,把书包甩到肩上,朝他们摆了摆手,颠颠地走了。
约他吃午饭的人是王远航,舒克从前的副部。刘壮壮上一次面对面见着他,应该还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在校会的办公室里了。当时他们一起讨论办一个高校同志联盟的设想,但那个设想最终因为多方面的原因最终就只是一个设想而已。因为这样的缘故,刘壮壮对王远航突如其来的要约有些吃惊,但他本来就是个乐意与各种不同的人交往的人。他看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
午饭在农园二楼。两人在电梯口碰了面,一起去打了几个菜,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真是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刘壮壮说。
“哪儿有那么久!”王远航的语气带着一点被忽视的不满,“就上个暑假之前我们还一起跟杜青苹他们吃过饭呢。”
啊,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儿。刘壮壮想起来,上个学期末的确在和北大剧社的人吃饭的时候见过王远航一次。
刘壮壮连声道歉,解释说他上个学期的破事儿太多了,记性很差。
王远航似笑似嗔地摇了摇头。
“你这个学期没接着选部长么?”刘壮壮岔开了话题。
“没有啊。我们外联部的副部都是最清心寡欲的,一个都没接着在学生会做。”
“因为你们是舒克看上的人嘛,估计也是跟他臭味相投……不对不对,是英雄相惜。”
王远航笑了。他吃了口饭,嚼了一会儿,问刘壮壮:“那你呢?这个学期打算干什么?那个同志联盟还搞不搞了?”
刘壮壮摇了摇头:“没那个精力了。我不是跟你说么?我自己的破事儿太多了。”
“你失恋啦?”
刘壮壮怔了怔,看着王远航,他正也在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舒克跟你说的?”
王远航耸了耸肩:“一般来说一个精力充沛的校园活动家突然因为某些‘破事儿’消停了下来,这种‘破事儿’一般来说不是恋爱就是失恋。”
“我只是第六感觉你现在不像是谈恋爱的样子。”王远航笑眯眯地拿起可乐杯,喝了一口。
刘壮壮能在王远航身上看出和舒克共事一年给他造成的毁灭性的不良影响——痞样儿,随时准备好讽刺别人,还有那个“无所谓”的耸肩。孩子,你怎么不学好啊?
刘壮壮感觉有些恼火,于是他也耸了耸肩,说:“那又怎样?”
“Sorry sorry,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抱歉啊。”王远航赶紧低了低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这孩子还没完全学坏。
“我是想说啊,我今年反正也没什么事儿,要是你想弄那个东西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搞搞呢。”他很真诚地对刘壮壮说。
刘壮壮大笑了起来:“相信我,你不会想‘跟我一起搞搞’的。”
“你怎么知道?”王远航丝毫不为刘壮壮的双关所动,又端起了自己的杯子,留给他另一个无辜的眼神。
刘壮壮咽了口口水,把嘴里的饭吞了下去。
这是北京的秋季里极普通的一天。
11月初,园子里的树已经黄了许多,尤其是26楼前的银杏道,这时候正是漂亮的时候。但刘壮壮从农园出来,并没有往那里走。他现在并没有赏叶的心情。
他遛遛哒哒地,经过电教和百讲,去了商店街上的书报摊,买新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他本来是期期都买的,但自从断绝了和家里的关系之后,便改成一个月买一期了。
中午的商店街上,人、自行车、骑着自行车的人、推着自行车的人、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人,摩肩接踵。煎饼摊的葱,烧烤摊的孜然,还有新开的那家赛百味的面包,争相散发出食物的香味。庄天宏曾经最喜欢吃这条街上的烤肠和糖葫芦,每次经过,总会买其中的一样,经常,是刘壮壮给他买的。他也许现在仍喜欢吃,只是刘壮壮已无从知晓了。
当他路过这里的时候,会偶尔想起我么?
刘壮壮拿起杂志,转身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他刚走出几步远,脚下又粘了起来,直到让他完全停下了步子,立在了人流之中。
就在那里,在那同一个煎饼摊前,站着一个男孩,穿着和那日同样的衣服,骑着同样的车,背着同样的黄色书包,书包里放着一只同样的半透明水瓶。只是他悲伤地意识到,那已经不是当日的那同一个人了,永远不再是了。
庄天宏忽然回过头来,看到了他,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他也正在看他。
刘壮壮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低着头,快速退出了现场。他为什么要逃呢?他也说不上来。他不是还想和他做朋友,只做朋友么?是的。但在那之前他需要确信,对方也一样想和他做朋友。他脆弱的像一张在水里泡过的卫生纸一样的自尊心,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终于离开了商业街,刘壮壮发觉自己终究还是走在了26楼前的银杏道上——无论他有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风景还是入了他的眼中。金黄色的银杏叶眼下还高挂在枝头,再过半个月,它们便要以极快的速度下落,给这条路铺上一条松软的地毯。春天的樱花,秋天的银杏,盛极时皆令人屏息,却都不持久,转眼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
他急匆匆地朝寝室的方向走去。身边有人骑着车与他擦身而过,刘壮壮有些暴躁,蹙着眉头,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也在看他。他竟傻了。
“好久不见。”来人说。
“嗨……好久不见。”刘壮壮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人,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像是被人不小心碰到了开关的自动伞一样——“唰”!全撑开了,抖出了一身的汗。
“最近忙什么呢?都没怎么联系。”他说。
“家里出了点事儿……而且又在打工,而且专业课也挺多的,确实没什么时间……”我为什么要编理由呢?你是全世界最清楚我为什么没跟你联系的人了。
因为你——“不太能理解”。
“哦……”他看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说:“什么事儿啊?现在好了么?”
刘壮壮不知是不是能把一个久病家人的离去归入“好了”的一类,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肯定蠢透了。
“要是有什么我能帮的就说话。”他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哦……好。”刘壮壮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慌乱地低下了头。
他们俩一时无话,沉默迅速地在银杏枝头蔓延。
“哎,这么久没见,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如何?”那人忽然说。
在等到刘壮壮应允之后,他冲他笑了笑,摆摆手,把车蹬了起来。
“要不要我带你一段?”他问。
刘壮壮摇了摇头,说:“我腿儿着就好了。”
“成,那晚上见!”他吆喝了一声,又朝他挥了挥手,转眼便已经骑得远了。
五分钟以后,刘壮壮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大腿紧绷绷的,几乎难以迈步。
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庄天宏的的确确主动地跟上了他,向他打招呼,邀他晚上一起吃饭。这的确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是在他脑中,不是在他梦里,而是在这里,26楼前,秋天的北大最美的一条路上。
有一片银杏落在了他的肩上。刘壮壮用指头轻轻捏着它,把它夹进了刚买的三联生活周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