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舒克
(2013-05-24 23:28:51)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假期的第一天,雾灵山旅行团的团员们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舒克和张晓雷是6点钟起床的,集合时间在7点,而最后一个团员汪静抵达东门外集合点的时候已经是8点过10分了。
“你今天又有什么借口?少再拿大姨妈说事儿!上次你迟到就说是来大姨妈了,结果才过了一礼拜就又来了一次——你这次又是什么理由?”舒克生气地问道。
汪静吐了吐舌头,举起两手在头上做兔耳朵状,发嗲说:“对不起嘛。这次是真来了。”
收起你那副兔女郎的样子来!这一套在gay面前可行不通!
“你这次最好是不要又被我抓到偷偷吃冰激凌!”舒克一边拉开驾驶室的门,一边恶狠狠地说。
张晓雷倒是很理解地笑了笑,过来拍拍汪静的头,温柔地说:“现在人都到齐啦,大家都上车吧!咱们要出发啦!”
据舒克所知,张晓雷是和他一样痛恨别人迟到的。这老好人装的。
张晓雷一吆喝,旅行团因为久等而颓堕的士气又振奋了起来,大家都跟着呼呼喝喝地往车里钻。今天出了两辆车,舒克开了他的天蓝色“小高高”,而张晓雷则借了家里的帕萨特。这个时候贫富差距就显出来了:帕萨特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车,但是起码林多多吴杰生谷峰三个人坐在后排,除了屁股占地之外居然还有放胳膊的地方,绰绰有余;而高尔夫里的情景就有些不堪,刘壮壮汪静和黄淑汮三个人坐在一起,若不开空调几乎就是在炼油。舒克回头一看,说,要是往他三人身上再浇点蒜泥,使点香油一拌,就是一盘蒜泥白肉。
车里的座次是张晓雷和舒克提前商量好的,为的是各位乘客不至于要跟陌生人在一个小空间里挤一两个钟头。雾灵山旅行团的团员们大致可以分成三拨:第一拨是舒克、张晓雷、刘壮壮和黄淑汮组成的小团体,没有固定的核心,谁想到了谁就招呼大家聚聚,相处最是称心随意,讲话也没有顾忌,因此发言质量就不高,尤其是在刘壮壮和舒克都在的场合,时常沦入粗俗之流,故而被舒克称为“吉跋猫小组”;第二拨是由陈宇翔、张晓雷、汪静和舒克组成的317茶社,林多多和吴杰生都和这个组织有交集;第三拨则是张晓雷领导的“马基雅佛利委员会”,主要成员就是他车上的那些人(田野除外)。
由前后两辆车组成的旅行团车队在京承高速出京方向收费站堵了能有2个小时,舒克在心里把汪静和她的大姨妈骂了足足一百单八遍,但除此之外,在路上的经历还是很愉快的。陈宇翔坐在舒克的副驾,兼职做DJ,应听众的要求换碟放歌,带动现场气氛;刘壮壮就是个笑话篓子,逗得一车人都能把车顶给掀了;汪静谈及她今年修的专业限选司法精神病学课上的案例分析;黄淑汮则说起了北医解剖楼的恐怖故事。这些朋友,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比如爱迟到,比如爱拿大姨妈撒谎——但真地是各有各的好,我们能聚在一起真是缘分。我是个很幸运的人。
被朋友包围着,舒克感到温暖。他近来有点郁郁寡欢,任冬的冷漠给了他重重的一击。任冬理他还是不理他,倒还在其次,舒克主要是不满这么容易就让自己的情绪被别人给操纵了。越是这么想,越是沮丧,也就愈发觉得自己的情绪受到别人的左右,于是更加沮丧……等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沮丧带来沮丧的恶性循环的时候,心情已经不能更坏了。
他可能真得需要这一次旅行。晴空朗日,朋友的欢笑,或许可以唤醒那个快乐的舒克。
出了来广营收费站,路况就渐渐通畅起来了,景色也开阔了许多,丘陵开始在道路两侧起伏,山上的草木夹黄兼绿,是初秋的景象。再前行一个小时,水色也进入眼帘,静静的湖面卧在道旁,常常路的一面是山,一面有湖,汽车就在这湖山之间蜿蜒行走。舒克想,若从高处看,他的天蓝色“小高高”融入碧水蓝天青山之中,一定很美。
抵达雾灵山度假村的时候已是中午。这度假村建在一个山腰上,从大路下来以后走一段七弯八拧的土路,就见到了酒店大门。这物业选址很好,背后有靠山,面前临深湖,如果能因地制宜道法自然,是可以建成一个独具风味的精品酒店的——如果,唉,如果。只可惜这度假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个暴发户盖的,那酒店的主楼建得跟县级市的政府大楼别无二致,两侧裙楼仿似枪眼密布的碉堡,主楼前的停车场里还了根旗杆,上面挂着已然褪色的度假村村旗,迎风招展中舒克勉强能够认出图案里好像有只猴子——说不定这旗杆也是猴哥的尾巴变化的,也未可知。
在舒克扼腕叹息之际,张晓雷仍在同停车场里仅剩的一个停车位作斗争。他的车感天生不如舒克,驾驶技术也不如舒克熟练,活生生地倒了六把才终于停了进去,而且由于右侧留的余量太少,所有的乘客(包括坐在副驾上的田野——你现在后悔非要让他坐你的车上了吧)都只能从左侧车门下车。
“像开车这样的事,还是得我们man一点的人来做才行啦。”舒克附在拉拉的耳边说。
“就是!得像我们这样man的人来做才行!”刘壮壮在一旁听到舒克的话,也强调说。
“没你什么事儿,一边玩去!”舒克笑着在他肋骨上咯吱了一把。
张晓雷满头大汗地从驾驶室里冒出头来,招呼大家拿着行李到大堂去,他要先去找他爸的朋友拿房。在等张晓雷的时候,舒克离开了大部队,一个人在酒店的庭院里转了转。主楼楼前有个喷泉,舒克知道这是“水生财”的意思,但是眼看着不远处就有一片大湖,他觉得这个喷泉实在是修得不知所谓。
喷泉外面就是停车场。在停车场边缘的旗杆旁有一道陡长的台阶,可以直接下到湖边。舒克攀着停车场的栏杆俯瞰,看见沿着湖岸有一个游船码头。那游船码头就是平常在3A级风景区里常能看见的码头模样,只是更丑陋一些:伸入水中的长堤是用某种人造板材铺的,被潮气沤得久了,都已经变形开裂,好像有扭曲的灵魂挣扎着想要从躯壳中挣脱出来;码头外被用人造板边角料和麻绳做成的栏杆围了起来,郑重地告诫游人——若不付钱,休想入内!在入口处有一个介于临时工棚与流动厕所之间的小房子,看它有门有窗的样子,像是个工棚,但嗅其气味,当是厕所无疑。
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和美的东西过不去呢?舒克看着不远处泛起金光的水面和郁郁葱葱的层峦叠嶂,悲哀地想到。阿多尼斯死于箭猪,这湖光山色则毁于如箭猪般贪婪凶狠的老板。
那样的美仿佛总不见容于世。有人说,过分的美连上帝都妒忌——这完全是瞎扯,为什么上帝要妒忌祂自己的造物?但韶华盛极,开到荼蘼,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总不持久,却仿佛是公认的定律。他至今没有见过荼蘼,拿着植物图鉴在北大做地毯式搜索,也一无所获。但另一种令人赞叹的美,他却见过:一株忍冬,这世界上唯一的一株。他从不烟视媚行,但动静间却能轻易如有磁力般吸住你的眼光;见他时,并不觉得美艳不可方物,但他一离开,就让人立刻想要再见,好像一见能得平生所愿;而再见之下,却又四肢僵硬,口不能言。舒克想他或是着了什么法术,被魇住了。如果说这样的美也注定有一天要凋谢,那他宁愿自己从没见过了。
当舒克意识到自己又已经跳出三境之外陷入妄想世界的时候,张晓雷已经在酒店门口扯着嗓子喊他了。舒克赶紧快跑几步,回到了那灰突突的丑陋的酒店大楼里。
张晓雷从他父亲的朋友那里拿到两间房,都在顶楼,一间位在走廊尽头的“湖景套房”,一间是它隔壁的“豪华套房”。这套房的确豪华,客厅的茶几上还都摆了满满的果盘点心。这就是权力的作用。建造这座丑陋饭店的人与张晓雷非亲非故,却愿意在大旺季拿出最好的房来款待他,为的无非是他父亲手中的权力。在去酒店房间的路上舒克见到这酒店各处的墙上都画着他在旗杆上看到的那只猴子,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度假村老板的个人肖像。
大家都先集中到了湖景套房来,张晓雷在客厅里给众人分配房间:“女孩子就住在这儿吧。舒克,壮壮,田野,你们仨陪着她们俩在这儿住。不过套房里只有一张大床两张单人床,所以可能得有一个人睡沙发上将就一下。
“我。”舒克举手,“在哪儿都能睡得跟死猪一样。”
张晓雷点了点头,歉疚地说:“现在是旺季,这边房源很紧张,实在不好意思再问人家多要房,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舒克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完全无所谓。张晓雷正要说话,田野却突然开口了:“师兄其实可以跟我睡一张床。我刚才看到这儿的单人床蛮大的,而且我们两个又都挺瘦的……”
刘壮壮闻言喜道:“那太好了!我可是胖子,睡觉大呼做梦还打人,千万别跟我睡。”
这家伙真是要害死我!我今天跟你睡了,明天张晓雷还不把我往死里整!舒克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话来,一边用眼神向张晓雷求救,但他倒是一脸平静的样子,跟男孩子们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他们回自己房间了。
男孩儿们回来的时候,谷峰已经换上了背心短裤的家常衣服,好看的大臂和小腿露在外面,舒克能感觉到,满屋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谷峰是心理系学生会的主席,是公认的校园帅哥,舒克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还一起打过球洗过澡,亲眼验过货——的确里里外外都是不错的。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汪静还问过谷峰的身份。她并不是第一个对谷峰产生好奇的人,在BOY版上有人打探过谷峰的手机号,还有人央着舒克约他出来一块玩,都被舒克一口拒绝了:“人家是直男,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舒克向来不主张基友对直男动心。“没有一点好处,外部性纯负!”他常说。舒克自己在这上头是伤过心吃过亏的,而他好歹还占着长相的优势,那些歪瓜裂枣的就更别琢磨了。基友喜欢直男,首先追求者是得不到好结果的,其次被追求的那一方也不见得会因为有个男人喜欢自己而感到高兴,再次等到两个人的关系破裂了,还会波及两人共同的朋友(因为基友开展情感攻势之前总是喜欢先假装成直男的朋友),把一段本来可以靠简简单单掐掉心头的那块肉就能了结的单方面的好感搞得难以收拾。
众人各自找地儿坐下,便开始从各种袋子里往外掏吃的——从隔夜的肯德基,已经凉透了的手抓饼、热干面,到糖果、果冻、饼干、薯片、方便面……简而言之,没有一样是吃了可以让人更加健康的东西。
舒克挑了一个夹了广式腊肠的手抓饼——那油饼放得久了,油都已经穿过塑料袋的分子结构渗将出来——刚要开吃,手机就震了。他找了张纸巾擦了擦手,把手机从裤兜里掏了出来,竟然是汪静发来的短信。他不解地抬头看了汪静一眼,她却故意低着头假作用心地在吃东西,没有看他。
“那个心理男长得真好看啊。直男?Gay?”短信上写道。
舒克忍不住笑了,又抬头看着汪静,只见她的脸已经红了——原来你也有害羞的时候,真是少见。舒克回道:“据我所知,不是gay,去年有过女朋友,现在单身。但你下手要快,这样的货色可不是常年有的。”
汪静一边拿着根苞米啃着(她宣称自己最近胖了,正在减肥),一边不停地发信来问东问西,花痴得让舒克不胜其烦。他刚要吞下最后一口手抓饼,手机又响了。舒克恼火地白了汪静一眼,把剩下的一点饼都塞进嘴里,擦了擦手,又掏出了手机。
但这次终于不是汪静的短信了。屏幕上分明是两个字:忍冬。他第一次输入他的名字,蹦出来的就是这两个字,于是将错就错,就这么留下来了。这名字很美,适合他。
“你去那个山上了么?具体地址发给我吧。”短信上写着。
舒克赶紧找出酒店的地址,连着行车路线,一起发给了任冬,又问:“你要来么?”
“我想过去的,但也不知道走不走得了。要是能去的话给你电话。”任冬简短地回复道。
他是真得不知道语言可以有多么毁灭性的力量。就这么两句话,可以让一个19岁的男孩儿心神不宁地等上一下午。舒克后来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只要心里还存有一丝犹疑,就不要许下承诺。许了诺而不能兑现,就和欠钱不还一样,是欺诈行为。这世界上有一种恶,叫做给人希望——总让他以为自己有可能,也许只差一点努力,一点坚持,殊不知是把他带上了越来越高的悬崖,而他本来是可以轻易脱身的。
因为这一句话,舒克整个下午都过得浑浑噩噩,甚至产生过若干次手机震动的幻觉,三国杀被人杀了个片甲不留。到了晚饭时间,仍然没有任冬的消息。
他不会来了。就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明知自己不该对他心存期待,但依然傻乎乎地这么期待着,直到希望再一次变成了失望。
晚餐设在酒店餐厅最豪华的一个包间里,满满一桌子菜,但舒克却无心提箸。他的心全被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给填满了。他感到自己愧对严焱——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做,虽然他和严焱也并未真正在一起,但他却觉得自己能为另一个人伤心到如此的事实本身,就已经辜负背叛了他和严焱对彼此的好感。至少在数个刹那之间,舒克以为自己是爱着严焱的。
还有这个房间里的吴杰生,田野,他也都放任自己和他们暧昧过,其中的一个甚至还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喜欢的人。他是什么时候被情欲催化下颓堕成这么不堪的一个人的?
席间,度假村的老板来了,敬了一圈酒,便拉了把椅子在张晓雷的身边坐下,赖着不走了。到底是能够在这么美的地方盖出这样丑的酒店的人——这中年男子穿了一双白色尖头皮鞋,那尺寸就像把一头成年猪的猪蹄塞进了小脚女人穿的三寸金莲里一样不合适;一条生生把长了六寸的裤腿卷成的九分裤的白色西裤;一袭纯白色西装;还有一件夏威夷风格大印花衬衫。那衬衫奇丑无比,穿在老板身上倒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舒克觉得,粗短腿就不应该穿九分裤,更不应该穿浅色的九分裤,现在这个模样就像一个侏儒错穿着了英国女童军的行军短裤,引人发噱。
花衬衫老板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张晓雷与他频繁唱和自不必言,林多多、谷峰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吴杰生和汪静都时不时地插两句嘴——让他感到惊奇。舒克试着想要听听他们到底在讲什么,但始终不得要领。就像花衬衫刚才说了一句“哎呀,你们要是再晚一天订呀,我就只能把自己的卧室腾出来给你们了”,居然笑倒了马基雅佛利委员会的三个委员,连汪静都跟着“咯咯”——你们是当真的吗?这句话笑点到底在哪儿啊!
舒克也不知道是这个社交场太疯狂,还是自己太无知,好在席面上还有刘壮壮、拉拉、田野这些和他一样烂泥扶不上墙的同志。刘壮壮趁着旁人无暇饮食,已经一个人干掉了半份干锅肥肠;拉拉在深度油炸过的茄子和四季豆之间寻找吃素的快感,间或干掉几片肉片过瘾;田野则在吃下了几块没有灵魂的猪和鸡之后,拿着筷子四处敲敲打打,又像是在演奏,又像是在要饭。
他实在没法再呆下去了,推说肚子痛,一个人早早地离了席。
关上房门,他长长地喘了口气。
这真是一次最糟糕的旅行。
屋子里全然黑着,他没有插卡取电。这房间是新装修的,还有股刺鼻的人造气味。舒克穿过客厅,打开阳台门,走了出去。湖上升明月,屋外朗星高悬,天边有峰峦的剪影,意致疏远。舒克凭栏而望。好久没见过这么亮的星星了。小时候他奶奶曾经带着他在山西老家住过一年,白天教他认各种植物,采酸枣,抓小鱼,晚上就搬个小马扎在院子里坐着,指给他看天上的星星。
“夏季大三角——织女、牛郎、天津四;冬季大三角——天狼、小犬、天宿四。夏日星空下,织女牛郎过天津;冬天风雪里,天狼小犬围猎户[2]……”
那是好遥远的声音了,仿佛已经跨越了几个光年。秋天的星座比较难找——“北天先找仙后座,北落师门照南天。”
奶奶到底是学生物的出身,文学素养不怎么样。舒克感到喉头发紧。他深深地喘了口气,秋天的湖边清冽潮湿的空气瞬间充满两肺。他冷静下来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不是现在吧……舒克现在唯一不缺的就是众人的陪伴,他真希望花衬衫能把他们在餐桌上留得更久一点。好在,门后只有田野一个人。
田野显然对这屋里的乌漆抹黑缺乏准备。他踉踉跄跄地绕过各种障碍物走进屋来,问道:“你在睡觉吗师兄?”
“没有啊。”舒克也不解释,领着田野又回到了阳台上。他从桌上顺了两听青岛,递给田野一听。舒克拉开啤酒,“呲啦”一声,清脆悦耳。他灌下一大口,喉咙深处满意地“咕噜”一声。
他和田野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仰着脖子看天。舒克试着指给田野看秋季星空的仙后座,田野两只手捧着啤酒,好像那是个暖炉,跟着舒克的指示“嗯嗯啊啊”的,像是懂了。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关于晓雷师兄的?”舒克刚刚讲完怎么顺着仙后座去找北极星,田野突然问道。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却反而像是蓄谋已久的,让舒克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地如他自己所说“一清二楚”地辨出了仙后座。
舒克靠在椅背上,让田野继续。
“晓雷师兄……是gay吗?”
舒克笑了,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是要出现,但没想到居然需要他来回答,他说:“这个问题,我看还是留给你自己发现吧。为什么这么问?”
田野迟疑了一下,说:“第一他跟你很好啊,直男很少和gay关系那么好的。第二他经常会临睡了给我发短信,问我这一天过得好不好啊,早上也会发短信问早上好啊,还经常会约着一起吃饭自习啊……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个大一新生,也没有什么值得师兄特别关照的……就觉得,如果不是gay,不是有点喜欢我的话,不应该会这样……”
分析得很对啊,孺子可教。
“如果他是呢?你也会喜欢他么?”舒克问。
“我不知道。”田野摇了摇头。
什么叫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用不可知论来推搪的就是喜不喜欢一个人了。你喜欢一个人,会想见到他,会为了他开心难过,会硬——这骗不了人。不知道,就是没那么喜欢,就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以再找一个男朋友的标准来说,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而且他样样都好,对我又好,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田野补充说:“但是,deep deep down,又觉得好像什么东西不大够,觉得他可能不是我心里真正渴望的人……他太温和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好像你真正希望的是更加激烈,像火烧一样的那种感觉,但得到的只是一盆温水。温水当然也让人很舒服,但那总不是你想要的……可虽说如此……”
“虽说如此,又怕错过了他,今后再也碰不上这么好的温水了,是不是?”
田野脸上涌起了一股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罢了。他说:“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肤浅。我知道激情总会褪去、不会持久,blah blah blah……但是我也没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渴望。如果和他在一起了,我怕我以后总会想,如果我当初得到的不是温水,而是一个火盆,会怎么样……”
舒克喝完了自己的啤酒,见田野总也不喝,就把他手里的酒罐接了过来——它跟刚打开的时候的几乎一样沉,好像唯一少了的就是一点二氧化碳的分量。
“不喝啤酒吃烤串,还上什么大学啊。”舒克喝了一口,调侃道。
田野夺过啤酒,说:“我这不是正在努力赶上师兄的脚步么?”说着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这是叫间接接吻吧,师弟?
“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起码还谈过男朋友,我连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有谈过呢。”舒克的手机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震了起来,他低头去查看短信,又把手机放回了裤兜里,站起身来,“但我觉得你的感受是再正常不过的,我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纠结,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因为你跟我说的事情而judge你。至于晓雷么,我能说的只有,任何人,我是说任何人,如果能跟晓雷在一起,都应该把自己算作是最幸运的人之一。”
舒克转身朝阳台门走去,他在门口回头,对田野说:“别急着做决定,给自己一点时间,最重要的是给他一点时间。你今天也看到了,他和我们是不同的人,他有更大的责任,需要顾忌的事情也更多。
“有个朋友来找我,我得走了。替我跟他们说一声。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讲我自己的故事。”舒克冲田野摆了摆手,离开了阳台。
发来短信的人是任冬,说他正在离度假村最近的大路上。舒克小跑着出了酒店大门,走上了他们早上来时的车道。这是条弯弯曲曲的下坡路,才离开度假村不到一百米,就一点灯光都没有了,好在今晚的月光皎洁,路并没有那么难走。
沿着车道拐过三个弯,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连接县道的路口了。舒克朝着光源跑去。
到了路口,他分明见到有一个人斜倚着灯杆,白色的衬衫在路灯下染成了橘黄的颜色,牛仔裤像夜一样黑,裹在他细长的腿上。他斜挎一个黑色的书包,在灯光下反射出皮革的光芒。他的右手手腕上戴一个黑色的金属手环,和他第一次见他时一样。他的左耳上戴了一个黑钻耳钉——舒克并不知道那是不是钻,但他倾向于认为是的,除了钻,还有什么晶体能衬得上他?这是第一次见他时所没有的。依旧是那样,非黑即白,果决得惊人。
舒克走向他,温柔地问:“怎么来的?”
任冬只是耸了耸,微微一笑:“要想来,怎么都能来了。”
舒克带着他上了车道——这条路黑成这样,也难怪他没法一个人走上去。他一只手握住任冬的手腕,在他身前一点的地方带领着他,任冬没有任何抵抗,就让他这样牵着。他的手冰凉冰凉的。眼下刚过秋分,昼夜均,寒暑平,蝉噤荷残,正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气候。他的手不该这么冷的。
绕过第一个弯的时候,舒克指着地上的一个大坑,说:“小心。”趁机松开了他的手腕,握住了他的手掌。他强作镇静,在前面带着路。他不敢看任冬的脸,怕看到他一脸惊讶或者嫌恶的表情。但任冬依然什么表示都没有,让他这样牵着自己,往山上走去。
舒克现在知道为什么纳兰性德要说“落月成孤倚”,要说“背灯和月就花阴”——如果他从此再见不到任冬,这样的月,这样的夜,恐怕只是连想起都会让他难过落泪。
“上面的床位有点紧张,但是我应该能找张单人床给你,实在不行的话你睡沙发,我睡地上。”走进度假村的时候,舒克心里正在盘算着怎么把刘壮壮从床上扒拉下来,让给任冬——当然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他也能蹭上那张单人床,和任冬睡在一起,挤挤挨挨的,那就最好了。
“我就不过夜了。”任冬说:“还是不大习惯跟好多人在一起。本来就是打算来看看你,然后就回去的。来之前还在网上查过房,想说如果有空的就订上一间,我们俩住,结果还都订满了。”
舒克的心中一暖——我在他心里到底不是那么无足轻重的人。他抬表看了看,说:“都十点多了,你怎么回去啊!如果不想上去的话,就在我的车里将就一宿,我明天早上送你回去。要是实在着急今晚回去的话,我也开车送你。”
任冬点了点头,说:“好啊,那就在你车里过一夜吧。”
舒克赶紧带着他钻进了高尔夫的后排车厢,他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自己的车后座是如此逼仄促狭。他插上车钥匙取电,把天窗微微打开一条缝,免得两个人在车里窒息——他还是个处男,还没有抱过亲过身边的美人,还不想这么早死;又把自己的冲锋衣从后备箱里拽出来,铺在两个人的腿上。有这件衣服,和两个人的体温,寒夜易过。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舒克在车座上盘起一条腿,侧身看着任冬。任冬也歪着身子,一只胳膊枕在脑后,看着他。
舒克笑笑,问:“最后怎么决定来了?”
“就是想来呗,老是放你鸽子,心里过意不去。”任冬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
那为什么这么大老晚的才来呢?又是怎么来的?这里既不通公车也没有铁路,自己开车跟着导航都容易走错,你难道能腿儿过来?舒克没有开口相问,他有预感自己即使问了,对方也未必会以实情相告。他虽想不出不以实情相告的理由,但行事神秘的人从来也不需要理由。
“十一没回家?”舒克问了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向来不擅长跟不熟悉的人聊天,何况这个人他又是他所在乎的,紧张之中就更缺少谈话的智慧。
“不回去,家里又不好玩。”
“那你留在学校都玩什么呢?”
“看书,看美剧,画图。还不就是这些人人都会做的东西,你难不成觉得我是什么没事儿了到湖边吹箫吟诗的怪咖么?”任冬说着说着便笑了。
舒克赶紧否认,又问:“你会画画?”
任冬点点头:“画了很多年了,一直喜欢,而且假期以后还有素描作业要交。”
“你是艺术学院的?”舒克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任冬是学什么的。这真不寻常——校园搭讪时头三句就会问到的问题,居然他到现在都没问过。一时间舒克还真想不起来北大哪个专业会要求交素描作业。五楼住的是哪个院系的新生来着?新闻?社会?
“我是学考古的,文物建筑方向。大一上就两门专业课,建筑初步和素描基础。”任冬揭晓了答案。
“Cool!”舒克由衷地赞叹道。
“没什么人搞的东西听起来都挺酷的吧。”任冬笑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连夜空都被照亮,好似漫天云锦。舒克发现任冬其实挺常笑的,但在他的脑海中却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或许是被他的名字迷惑了吧。醉倒在任冬的笑容中的舒克早忘了自己在几个小时前还在为他的冷酷而惆怅。
一时无语。任冬突然问道:“你有女朋友?”
“没有。”舒克赶紧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想象中你是跟你女朋友来的。”任冬说。
我居然能够进入他的想象。这个念头让舒克高兴得如上云端。他那里硬极了,随着心脏舒张的节律一抖一抖的,好像有蝴蝶马上要破茧而出。他真希望这夜晚能不要结束,但他知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道理,知道天一定会明知道他一定会走,所以,他决定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珍惜他的每一次吐气如兰,珍惜依偎的喜悦和四目相接的温暖……
但他很快就睡着了,没出息地。梦里,任冬亲吻了他,他的唇和他的手一样冰冷,他的手滑过他赤裸的脖颈,胸膛,小腹……毕竟睡着也是有睡着的好处,不是么?
醒来时车窗外仍雾气迷濛,他紧紧地裹在冲锋衣里,而身边人已不知所踪。舒克急急地坐起身子,一页纸飘飘然掉落下来。他拾起看时,见是一张肖像:他正睡着,头枕着一人的肩膀,发丝擦着他的脸颊,而那人的面目却被隐去,只留下左肩左耳和下半张左脸出现在画纸一隅。但他看见他的左耳上有颗黑色的耳钉,图面下方留着一行清秀的笔迹:“冠军先生在黑甜乡”。
舒克手里拿着画,眼中几乎要泛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