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黄淑汮
(2013-05-10 15:51:46)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黄淑汮给自己倒了一杯Scotch,往酒杯里扔了两个冰块,站到了舒克身边,眯着眼,喝了一小口,满意地呻吟了一声。舒克的手中也拿着酒杯,在浑浊的酒面上也浮着两个冰块。他喝的是百利甜,姑娘喝的酒——他不喜欢威士忌中烟火的焦苦,他不喜欢任何回味苦的饮料,或食品,或人。当然,我这个苦逼除外。
他是个夏天出生的孩子。阳光照耀着他,鲜花和荣耀属于他,他从未经历挫折,向来不知道失败的滋味;跑道上下,他总是冠军。人们称赞他的矫健,惊叹他的速度,仰慕他的美貌,甚至对他偶尔的粗鲁刻薄报以嘉许(人们对长相好的人总是格外宽容,如果是我,应该早已像中世纪的女巫一样被烧死了吧);女孩子,男孩子,在他背影中失魂落魄地张大着嘴巴,瞪大着眼睛,通通变成了傻孩子。
我怎么会给他打电话?他怎么会懂得我的痛苦?黄淑汮觉得她把这口酒在舌头上留得太久,囫囵吞了下去。
她忽然感到对舒克有些恼火,于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闷头喝酒,不去看这个在一个喝Scotch的女人身边小口小口地嘬加了奶油巧克力的甜酒的男人,不,男孩——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被生活宠坏了的男孩子而已。男人,是需要历练的,而历练,意味着一定程度的苦难。黄淑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说法,但她认为十分接近真理。
“说说,是怎么了?丧眉耷眼的。”舒克伸出因为拿着酒杯而冰凉的手,在她的侧脸上轻轻一点。
黄淑汮把手中的酒喝下了一大口,连带着把方才莫名的厌恶也吞了下去,于是在沙发上半扭过身子,把两脚放到了舒克的大腿上。她小心地选择自己的脚掌着陆的地点,以免触及舒克的敏感部位。
拉拉的脚很大,有42码,和舒克一样。对她来说,合适的鞋,与合适的男人一样难找。
“我觉得他有别的女人了……”黄淑汮以为自己将不会哭,至少不是在这么早,不是在刚说了一句话以后。但她错了。她只说了半句,便哽住了,仿佛有人卡住了她的喉咙。她知道有一种病,叫做“梅核气”,患者以中年女性居多,总觉得喉头卡着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吞也吞不下去,前辈的医生们就给这个病起了一个名字,叫“梅核气”——一团梅核一样的气。
想到自己不过是与那些遇上了庸医的中年女人一个下场,黄淑汮感到自己的眼泪落得尤为不值。她那早夭的爱情,竟然就像梅核,卡在食道里。她多么想能一吐了之,或者宣判它到自己的消化系统在胃酸与小肠液的陪伴下度过有期徒刑,最后在大肠强烈蠕动的逼促下一泻而下,滚回它该去的化粪池里。
她多想。但她做不到。梅核依然故我,忠实地代表着她远方的情人顽强地坚守在她的喉咙里。
她明显感到舒克的四肢有些僵硬。他从来不是一个擅于安慰别人的人。他不会像张晓雷那样体贴地递来纸巾,或温柔地借她臂膀。他只是像现在这样,眼神慌乱地看着我,好像我是某个他不认识的疯女人。这也难怪,他怎么会有共感?他从未在我生活的坐标系中逗留过一分一秒,他要以什么为参照标准来了解我的感受?
好像一个爸妈都转过身去不理她的孩子,黄淑汮感到这么哭也没有什么用,便不哭了。心里满是忿恨,但她已然分不清这忿恨是对她的情人的,还是对舒克的。
“怎么回事?”舒克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了。
黄淑汮又抽了两张面纸,擦去了脸上的泪,又擤了擤鼻涕。她还是决定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她可能会被憋死。这是她今晚将舒克找来这里的理由,尽管他现在看来是个最坏的人选。
“晚上我一直挂在线上。晚饭以后和他聊了几句。我上次就跟你们说过,我们现在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以聊得东西也越来越少。每次在QQ上遇见感觉他就像是应付公事一样,先前还主动来打个招呼,问问‘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号称去打游戏,实际也不知道是干什么了,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到了最近干脆连招呼都不打了。”
黄淑汮又抽了一张面纸,在两只眼睛上各按了一下,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眼镜,重新戴上。这令她看这荒唐人间又清晰了一些。
“今天也是一样。吃过晚饭以后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消失了。然后……”拉拉觉得泪水又回到了自己的眼眶。她起身把笔记本电脑搬到沙发上,坐得离舒克近了一些,说:“你自己看吧。”
那对话框依然刺眼地开在屏幕上,与几个小时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时间法则在网络世界失去了作用:
“小峰:这周末不如我们去那个新开的游乐场吧?
小峰:听说很不错。
小峰:然后我打听了一家超不错的餐厅,咱们可以烛光一小下,然后……
小峰:那旁边还有一家如家哦~”
他在最后还打了一个大大的爱心,鲜红鲜红的。他知道她的心也是这个颜色么?
“你觉得他是发错人么?”舒克皱眉看着她。
“那还有什么解释?他在沈阳呢。他这个口气分明是跟一个随时可以跟他在周末上床的人说的。”黄淑汮说完,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说这句话令她备受压力。
舒克把对话框往下拖,接着读两个人剩下的对话,读毕,微微一笑:“他自己坚持说就是发给你的。”
是。他坚持……他说他记得跟我说过让我这周末去沈阳找他。他说他想我了。但他没有这么说过。他肯定没有这么说过。我或许有中年妇女的梅核气,但我没有老年痴呆。他如果说过这样的话,我一定会记得的。但是……或许……他真的说过么?难道是我忘记了……
琢磨了四个多小时,黄淑汮仿佛回忆起小峰在平行宇宙的某个几百年前的血样黄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拉拉,你这周末来沈阳吧?我带你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然后……你知道那里还有一家如家……”
他的声音若即若离,一时虚幻地如在天边,一时真实地近在耳畔。现在,拉拉真的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否曾经真得说过这样的话了。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黄淑汮感到灰烬般的生活又复燃了一颗火星。
舒克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冷笑像是兜头的一盆洗脚水,将那火星毫不留情地浇熄,将她留在了又丑又脏的湿泥中。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用脚趾头撒谎都比他撒得好一点!”舒克大笑。
他怎么能笑得出来?我的痛苦在他看来只是一个笑话么!
“可我现在想起来,他好像真的有跟我提过,在什么时候……”黄淑汮嗫嚅着说。
“真的么?拉拉——‘真的’?”
舒克的质问舒克的眼光舒克的讽刺舒克的笑舒克手脚大腿通通像箭矢一般刺穿了她最后的自尊心。黄淑汮喝干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冰块却仍未化尽——也好,把它留给这个比它还冷酷的人吧。
黄淑汮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转身离开了自己的家。她知道舒克一定惊呆了。她听见他迟疑地追出了房门,但她在他来得及之前让电梯女工关上了梯门。
被电梯门挡在了暂时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拉拉的眼泪忍不住地成批下落。她将手紧紧捂在自己的嘴上,尖锐的可以划破夜空的哭喊被压抑得只剩下类似于啮齿类动物的叫声。电梯女工看着她,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的某种身上长了三个翅膀的珍禽,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探寻和好奇。拉拉知道,从今天起之后的一年,只要她还住在这儿,每次上下电梯都会受到电梯女工的窥伺和质疑。想到这一层,拉拉强制自己止住了哭泣,她撩起上衣擦干了眼泪,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一楼。
门开了。拉拉刚想往外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电梯女工的声音:“没事儿的姑娘。这楼里每天晚上都这么哭着跑出去一两个,第二天还不是好好的?太阳照样升起——那话是不是这么说来着?我们女人啊,都是这么过来的。”
拉拉不晓得该对她说些什么,只能任由老旧的电梯门吱呀带响的在她身后合上。原来“我们女人”都是要这么过来的。原来这位拉屎要把电梯锁上的大妈和我一样,都算“我们女人”。
黄淑汮突然感到一阵悲哀,为自己属于这个脆弱的种群而感到悲哀。她感觉自己仿佛一只离群的幼年蹬羚,漫无目的地走在非洲大草原上,期待着猎豹的袭击;而那猎豹走近,只是咬了她一口,又咬一口,但始终不将她咬死,只让她鲜血淋漓地继续跛行在这漫无边际的死亡沙漠。现在连豹子都已经走开了,只有头顶盘旋的秃鹫,空气中还能嗅到鬣狗接近的气味,在等待着她的死亡。
她想着她的男友,小峰。他们是在高中时认识的。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向他奉上了自己能够奉上的一切。她害怕自己给的稍微少了一些,他就会离开自己,并且再也不回来。
啊,其实舒克用这样冷酷无情的口吻嘲笑她、挖苦她、打击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说小峰不像个男人,不对自己的女人好,只会利用她,把她当成寂寞的时候消遣的工具。她每次都隐忍了,但今天,她真的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侮辱。他哪里真正懂得爱?爱是需要付出的。这个在盛夏里出生的孩子不懂得付出,也不懂得爱。我所做的,也不过只是和每个真正爱过的人一样——付出,用我自己的方式。他固然对我不好,但也不坏。更重要的是,我又有什么好的,能要求人家那样好的对我呢?
拉拉恨自己小时候生的那场病,恨给她用了大量激素的医生。她今后行医,如果碰到和她一样的小女孩,她宁愿让她去死——她带着纤瘦的身躯美丽的脸庞到了天堂,会感激我的;一段美丽而早夭的生命,远比像我这样拖着一副不值得爱的躯壳苟且偷生的要强。
黄淑汮骇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它藏在她灵魂的角落已经多长时间了?随时准备着跳出来攻击她?她突然明白自己厌恶舒克的既不是他的冷酷,也不是他的木讷不懂得体谅,而是他的美貌,是他居然比自己更容易得到男人的爱慕。他每次给她看哪个男人给他发的求爱信息,都让她惊讶而又羡慕。那些虚伪的、浪荡的、肤浅的、空洞的、言而无物的,却又那么美丽、浪漫、炫目、令人心旌摇荡的淫词艳语,她多么希望也有人能够同样地用在她身上。天,她是多么想……如果能有人给她发那样的短信,跟她说那样的话,她宁可用十年的生命来交换。
我只是也想有人爱我。
“拉拉!”舒克在身后叫她。他一定是从楼梯间跑下来的。她的租屋在这栋老公寓楼的8层,以舒克的脚程,下来并不费力。
她转过头去,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的脸由远及近,直至喘着气站到自己面前。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不行么?”舒克微微喘着气,说。黄淑汮从他紧蹙的眉头看出,他对自己这样幼稚的行为很不满意。在他眼里我到底只是一个没了男人就心不平气不和要离家出走的疯女人。
“谈谈?哦,你是说我说我的心事,然后你来讽刺我?打击我?这就是你的谈谈?我是要你来教训我的?”拉拉说着,眼眶又红了。
舒克叹了口气,把手插进了裤兜里,说:“我只是告诉你事实。除了事实我什么也不会说。如果你是要找一个人编瞎话来安慰你,你可以找张晓雷——陈宇翔更好。我……”
“放你娘的屁!”拉拉一整晚的委屈和忿怒统统爆发了,“你懂个屁事实?你懂个屁安慰!你知道不被人爱是什么滋味么?你知道被人背叛是什么滋味么?我要什么事实,事实每天都在我心里!我长得丑!我没有人爱!这就是我的事实!我他妈的用得着你来告诉我?!”
夜已经深了。小区狭长的路上停满了车,一侧是肮脏破败的公寓,另一侧是同样肮脏破败的围墙。坏了的路灯孤单地矗立在高墙下,夜色里。寂静无声。
她看着舒克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但他的眼神却诉说一种凄冷,一种孤独,一种受到伤害。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是他不对。我为什么感到内疚呢?我没有必要感到内疚。我没有错……
“你说,我不知道不被人爱是什么滋味。”舒克的声音低沉,缓慢,好像这夏季将尽的的北京夜里刮起的风,“你说,我不知道被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舒克微微往前走了两步,离得拉拉更近了一些,拉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不能去爱,不敢去爱,因为你知道自己注定是不会被人爱上的?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不能去信任,不敢去信任,因为你注定会被人背叛?你知道吗?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小基友总是和小基友混在一起,为什么不敞开心胸多和直男来往,我说那是因为我们不屑傻缺直男——我说的只是一半真话。还有一半,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注定不被接纳,注定要在身后被议论,注定被人另眼相看——如果我们告诉他们自己是谁的话。”舒克盯着黄淑汮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她看到他说完这些话以后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去年修过一门心理学概论的通选,教材上说,咬嘴唇是心里承受压力,感到焦虑的表现。而舒克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最少承受压力,最少感到焦虑的人。
舒克将目光移向自己的鞋面,说:“拉拉,你问我,你能不能找到真爱。坦率地说,我不知道,因为人不能预见未来。但我能说,这是很有可能的,是有可能的——至少,不是注定不可能的。就仅仅这一点,你都应该把自己算作很幸运的那一类人才对。
“至于小峰的事情,相信你所相信的就好。其实我哪有什么资格告诉你事实。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有的时候,虚幻的信仰比起残酷的真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