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逆旅主人自述 |
(学生时旧文,习作)
有一名过客,不知从哪而来的,终于走到了一个老翁和一个小女孩的面前,老翁见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于是便劝他歇一歇。他说:“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况且还有声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歇息不下。”那边,西边,是什么地方呢?老人说:“前面,是坟。”小女孩说:“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野蔷薇,野百合,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鲁迅在一篇有名的散文诗里写道。
大街上,多是匆匆的路人,也有因为羁旅而潦倒的客,时间长了,反而成了街市的主人。在这个城市里,所在多有。年长的人,手中拧着全家一天的果蔬;上班的中年人,大多带了一把伞:这样的天气,谁又能把握不下雨呢?倒是那些当逢豆蔻之年的小人儿,无牵无挂,如果下雨,他们总有办法。象我这样半大不小的闲人,有些不合时宜。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远处的学校传来孩子们朗朗的书声,在这样一个暧昧的早晨,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于是顺手买了份小报,有人在打仗,有人在哭泣,有人还在纪念着谁,单看标题,就已经触目惊心。这些,都离我很遥远,不看也罢。在这个声色流行的世界里,有人心灵寂寞,有人身体寂寞,还有人会皮肤饥饿;有人在考证北大是曹雪芹的故居,有人却在清华制造爆炸;有人在自己的一隅田地里不堪,有人却在名利场中叱咤。有时,自己也会在无意中陷入旋涡的中心,可更多的时候,却只甘于作一个袖手而观,倚墙而视的看客,然后拍拍弄脏了的衣角,走人。于是,成了这件事或者那件事,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过客。
苏子早已有言: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没有苏子的诗情,得以耳得江上之清风,目遇山间之明月;也没有那位客的潇洒,能够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我却一样能够体会,人,不是什么都能够主宰的。
人第一个没办法主宰的就是自己。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说:历史从来不是人的目标的实现,而是无数个偶合的作用。这个规律既可以适用于全人类的历史,也可以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固然,人需要不断地欺骗自己,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无能的苦恼之中;但是,客观地评价,意志在人的活动中所起的作用远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自中国有文字以来逾三千年了,肯在此中下工夫的多则多矣——废寝忘食,凿壁偷光,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股,人的意志之坚强至此已经为今人所难以想象了。然而,别说在几千年去后,得以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不过李太白,苏东坡,柳三变,曹雪芹……寥若晨星的数人;即便是当每个朝代其时,能为人们口中所称道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若是数去,古往今来,自怨自艾,叹怀才不遇,哀有遗珠之憾者,只怕是前者所述的一百倍还不尽然。再者,如果司马迁不是为偿前辱之责,如果柳耆卿不是屡求入仕而不得,如果曹雪芹不是家道中落,如果李太白不是生当富贵,如果陆放翁不是国破家亡;再放眼,如果不是文王拘、孔子厄、屈原放逐、不韦迁蜀、左丘无目、孙子断足,今者未尝就有史家年之绝唱,未尝有杨柳岸,未尝有黄河水,未尝有风月之鉴,未尝得哀民生之多艰,未尝得叹春秋之少义。就是古之圣贤无所愤,诗三百篇也无所出啊。更遑论乎近代以来诸多的大发现大发明——物理,化学,生物,民用技术——不管是多大的发明,撑死了也不过一二人为之,其他成千上万的付出,不过偶尔在中学课本里成为反衬爱因斯坦的笑柄而已。所以,从一个消极但是客观的角度看,人从来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而只是一个从人间走过的对旅程无能为力的客,而已。
但是,无能为力的事实并不即是彪炳自己消极待世。命运是不可知的,在成千上万个偶合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发生,甚至在人们做出一件事之前,也没有人会料想到他们竟然能够做到。所以,直到终局的那一刹那,人们无从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或那件事上确然是无能为力的。所以,那又何妨一试?我所谓的无能为力,只是表明了对自己的态度,那即是认识自己的弱小,认识痛苦发生的不可避免与无法改变。有的时候,只有承认弱小,才能变得更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