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曾在《烬余录》中写她在战争中做临时看护时的经历,遇到一个垂死的病人要水喝,她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这人死的那天护士们包括张爱玲都欢欣鼓舞的。在这段文字里张爱玲毫不掩饰地揭露包括自己在内的自私、冷酷、麻木不仁的人性霉点,在她笔下的女性世界里,这种自私冷酷麻木的特征更为明显与集中。但是一个人性格形成总会有印记的,人的善与恶,后天的环境影响尤为重要。张爱玲对人性的刻划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擅长于将一个天真未泯的纯良个体放置在纷杂繁乱的社会中打滚,然后冷眼看着她与自己的欲望斗争、压抑、挣扎、痛苦乃至失败,看着人性在欲望的压抑与扩张中扭曲、变形。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曹七巧本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泼辣而富风情,却不幸被贪钱的兄嫂嫁到大户人家,因出身低微,倍受歧视与排挤,而自小瘫痪的丈夫,使曹七巧陷入情爱无法满足的痛苦之中,纵然她在夫死公亡后分得一份遗产,但是长期以来的种种压抑、煎熬与旧式大家庭气息的熏染,已使她人性扭曲,被黄金枷锁紧紧套住,只知一味敛财,了无亲情,甚至戕害儿媳,断送女儿的婚姻,不断寻求病态的发泄与报复,变得极其自私、乖戾又刻毒、残忍。
张爱玲如何体现这个女性身上的欲望扩张呢?张爱玲找到了曹七巧人性巧妙变化的过程。曹七巧以低贱人家的身份登这封建家族的大雅之堂,她先是顺从地嫁入姜家,虽然迎接自己的是一个残废丈夫,一个看低自已的大家庭,但是她还是积极地想迎合大家族里的生活习俗,只是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她在家里没尊严,她说的话被下人背后耻笑,她娘家人来访也没被看重过。她本来的愿望是处理好人际关系,在大家庭里安身立命,但现在她除了能凌辱不能反抗她的丈夫,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别人凌辱。她成了一个满心焦虑、到处讨好却最终到处讨嫌的碎嘴媳妇,她的人性开始受到践踏、残害。丈夫死后,她在灵堂上一闹,只怕分少一点家产,她“孤儿寡母”的吃亏。待分得家产,稍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有人来抢她的钱,连季泽,她在大宅里作为精神寄托的小叔子,前来对她示好,想弄点钱花,她也态度激烈地赶了出去,人性在这里已被消磨殆尽,她的欲望,就是守住家产,这个时候,她是满心戒备、偏激多疑的守财寡妇。在姜家的十年,七巧得到了“用了一生换来的黄金”,但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可能的快乐,黄金将她紧紧地禁锢了。她的人性在这里最终灭绝,最后成为压制别人、残害儿女儿媳的凶手。她成了连儿女的婚姻幸福都要妒忌,都要迫害的心理变态妇人。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宗法制社会中,七巧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更多的是承受了所有旧时代妇女的不幸,充当了交易的货物。除了是一件交易品,她也是女人,也有情欲与尊严。但是为了满足兄嫂贪财的欲望,她只得压抑住少女美好的对未来的憧憬;进了大宅门,丈夫满足不了她的性欲,小叔子为免麻烦也避着她走,渴望的爱情降临不到她身上,她只能紧紧压抑住内心情欲的波涛;大院里婆家联合起来排挤她孤立她,她只剩可怜的自尊,只是这些,连卑微的下人也可以任意践踏,于是,她也只能装疯卖傻。一样样一件件的积累起来,这么些年过去,所有的欲望在七巧心里发霉、变质,看着自己空空的人生,唯一得到的无非就是身边的几个钱。她也只能变本加厉的看紧那几个钱。此时,多年受压抑的欲望无限扩张,日积月累的怨恨与绝望尽情释放,最终导致七巧的心理变态。她的不幸是谁造成的呢?如果说封建势力对她产生迫害,那么对于由其兄长一手安排的婚事,七巧从未表现出竭力反对,她骨子里的虚荣与拜金主义婚姻观,以及后来奴性的以自律方式维护着男权社会井然秩序的行为表明,她自己身上牢固的封建观念与追求物质上富足的思想是紧紧地束缚了她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主要因素。
张爱玲塑造了许多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女性,这些女性有着不同的个性与经历,她们在这个社会里寻求更好的容身处所,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但是在外在引诱之下自身欲望的扩张让她们无法同普通女性一般过上平凡的生活。透过她们对两性关系处理过程中的态度,透过日常琐碎生活中人性的渐变,我们看到在这种特定环境中人性欲望的扩张带给女性的身体与灵魂的禁锢,通过这些女子,我们或许可以对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更多理解、更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