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

 

开始时，一切都还是未知

村子里四处长满了树

和庄稼

我站在草中间

我从它们之间

走了出来

就有了郁郁葱葱的心思

 

那时候，能和你在一起说说话

很好。说到彼此的心，我们相视而笑

仿佛击中的就是对方

那时候，麻雀飞过高高的电线

我靠着电线杆

听一首老歌，抬头望见远处的影子

以为飞走的

是自己

 

天空很蓝，总以为剩下的那些蓝

就是你

 

 

 

一切都有可能

 

我要的蓝，并没有出现

一低头，却看见水果店的草莓

菠萝和红枣，各种颜色

都只是一种

我想把脸藏在它们中间

挤在叶子明亮的

缝隙里

都有可能，我想成为绿中

泛白的

从春天逃走

 

 

 

童年记事

 

我发誓，那时候天更蓝

我们坐在樱桃树下，小如樱桃

小琪的鞋子

破了个洞，我们就往里面塞石子

黄昏里，妈妈们喊吃饭

我们就在偌大的黄昏里

像动物

逃窜。那些时光多么好

豌豆花刚开过一半

我们相约

摘豆角，翻山

挖甘草黄芩，遇见的蛇

并不伤害我们

月光轻柔的晚上

我们几个挤在

小琪家的土炕上

一条旧被子

裹住几颗幻想成熟的

小月亮

我发誓，那些幽蓝的光

至今让我怀念

 

 

 

我愿意

 

你不必对我承诺什么

我愿意是蓝，你抬头看天

你想我

是蓝背后的一滴

是你低头间，眼底隐藏的

那些湿，我愿意

顺势掉下去，永远

愿意承担风中那些由我而起的

紧张、骚动

 

像风

突然而至，每一次出现

都是一种意外 

 

 

坦白

 

和生活妥协的时候

我想到了井，低陷，顺从

也想到水，流到哪里

哪里都有爱情和

怀念。但想到井水

我的身子就绝望般

颤栗

 

曾经从井里取水

随着绳索，桶下去

水被提上来，

桶被提上来，低头间

自己的影子

在水里晃来晃去

再一低头，就感到眼底的潮湿

 

就感到一只手

从我的身体里取水

每次一到井边，我就恐慌

怕一低头

就忍不住，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天

 

那天在黑夜里走路

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就感到恐慌

没有人再和我挣这段不光彩的生活

只有树叶，凌乱地被风吹响

黑暗中我看不清它们的颜色

和它们靠在一起的样子

也许是两片

或者更多，也许什么都没有

是旷野中，风声把一切带走

我只剩下自己，希望被确认

确认为谁？

世界已是崭新的，雨刚刚落下

 

 

 

因为我爱你

 

我重复了别人的话

因为我爱你，这世上仅此一种

天亮了，露水打湿了

玫瑰，我爱你

在玫瑰盛开的千万倾香气中

唯一颤抖的那一瞬

我藏在别人的阴影里

体内的鸟儿陆续飞走

我把飞翔仰望过了，天空

低下来，我爱你

除了细小的空气

 

除了心中那些缝隙

获得重生的蚯蚓

还在土里

我把泥土又亲吻了一遍

因为爱你

 

 

 

出行前

 

为了这次出行

我先想到祖国，她体内时时鸣叫的

火车，我喜欢火车而不喜欢别的

穿过它的心脏

我喜欢那种铿锵的心跳

盖过一切，路边的棉花地

山下的的荷塘

火车经过时云朵都开了，白花花一片

或者更多，火车经过时

我手中有针

针里穿线

它进洞时我的身体是干燥的

等它出洞，我就是湿润的

多么巧

为了这次远行

我把自己变成纯棉的

日夜在身上织满图案

 

 

 

雪

 

此时想念雪

是件很意外的事，一秒钟之前

我没有这个想法

一秒钟之后

我眼前的黑暗

白茫茫一片，我想那就是了

 

即使白得不够

即使它薄如蝉翼

 

我依然想念

那些落在雪地里的脚印

被掩埋时刚刚冒出尖的

荒草。真是要命

我还想念草上细碎的

风声

 

 

 

他们终于分开了

 

他们终于分开了，距离比想象中要远

不管爱或者不爱，他们终于分开了

这两个做我父亲和母亲的人，之前

没完没了的吵架，摔东西，甚至厮打过的历史

终于结束了。他们彼此孤独

已无法回到从前。现在她70岁

他66岁之后，又像草根一样

漫延了整整10年，每年我去看他

她开始有了轻微的伤悲

岁月忐忑，她不断提到后事

他知道她这样老了吗，那个总想和他对立的

女人，现在已是秋后慢慢沉落的树叶

 

 

夜晚的河流最深

 

那么我想你，低处的河流

一直想漫过沙滩，漫过你

我是这么想的，那些河水也是

每年冬天结过冰之后，越来越像

一个女人，妊娠反应，生育，最后绝经

是我恐惧的。但是我想你

在这样一个雨后的夜晚

广场上跳舞的人越来越多

灯光和音乐下

浪花一般涌来荡去的

那么多脸中

我怕认不出你来，后来又有人开始放电影

一定是恐怖片，人们月光一样尖叫

月色漫过他们的脸

我在南边的廊下，听一首老歌

……继续想你

河水已流过我的眼，你在哪里

 

 

他应该和我谈谈

 

白天我去过那里，遇见阳光和蚁群

草顺势生长，比我上次来时更绿

我的手垂下去，就碰到

草尖和风声，孤独多年的土

 

已经很少有人来看他，他唯一的儿子

我的哥哥在外地打来电话

说着内心歉疚的话

我原谅他，也原谅春节没过

就把他带走的那辆火车

 

不管怎样，他都应该和我谈谈

即使一株草扎疼了我的手背

或蚂蚁们相涌而来，拖走我之前呈上的

果肉和米粒。我都以为是他来过

我以为他接受了

我不止一次的谦让和后退

 

 

重要的事情

 

一直以为，我这一生都是不可缺少的

以前习惯写信，信封和邮局是必不可少的

寄信的途中，鸽子带来清凉和梦想

被它们惊动的黄昏是不可少的

离家时远方的存在是必然的

车票，站台和他在风里

眼角一定是湿润的，我微微转过的

身子是幸福的一种

人到中年，儿女绕膝，父母健在是让人羡慕的

我在灯下翻书，爱迷人的文字也爱

他递来的果子的清香

爱村里一夜间全开的桃花和

花下的鬼，如果他们身怀香气

就是我短命的亲人

 

 

 

另——

 

雨使黄昏晶亮起来

开始时，雨点打落叶子上的

尘土，几只鸟飞走了

雨接着落在干净的叶子上

仿佛惊醒了很多

和我一样的孤独者

雨就成为

更加孤独的那一个

雨多么难过

一直被风吹落下来

在雨中，我多像另一个孤独的人

我只能用哭泣证明

我和他们一样

内心也有所不同

 

 

 

苹果

 

苹果花开了，苹果熟了

苹果就是新的悲伤，每一次走进果园

我就离悲伤

更近一步，现在具备的这些

深夜里突然而至的

即使看不见新的苹果树

我也像果子一样

一会儿酸

一会儿甜，总捉摸不透自己

夜里我想把苍老的果树抱紧

可醒来时发现只抱着

树叶上的自己

我想说出什么

内心深处的秘密或阴谋，却像苹果

刹那间就熟落了

 

 

 

 

而现在

 

而现在

整个楼道多么安静

除了我下楼的声音除了

那些随后而来

单调的回声，让我愧疚

整个过程都像一场阴谋

我杀死了之前的

空寂，透过窗口

我错爱那些窗外的空气

空气里飘着的尘土。我爱

风带走它们，随意丢在叶子上

我最后爱上

那些叶子，光和尘土落在上面

像我一样，背负心事

而现在，我一个人下楼的声音

像一把利剑

令所有关着的房间忐忑不安

 

 

 

植物的幻想

 

以我喜欢的方式

让它们足够绿，把它们放在阳台或客厅

每个清晨，我都希望自己是那样的

或这样的，多一点点绿

和生机。没有蜜蜂或蝴蝶

是一种缺陷

没有花，只有植物和植物之间的秘密

是另一种缺陷

月色朦胧的晚上

月光透过窗户照着

月光透过墙壁照着

那些植物旁边的我

就到此为止吧

月光再也不要

把这个房间的秘密说出去

 

 

 

我爱

 

最好不要轻易谈论理想

或别的，对身边的人好一些

对生于苦难的人好一些

但是过去

是值得留恋的

不管怎么样的日子

比如在妇幼医院，听到新生儿的哭声

看一棵枯死的树被砍倒

喜鹊在离开村子之后又回来

秋天的上空多出的

南飞的大雁

我爱

我们未曾踏入的河流

干涸的夏天里

惊慌而逃的鱼群

神秘的薄雾笼罩着山顶

神秘的人来了又去

我勇于承担

黑暗时猛然响起的钟声

黑暗中时间说出的一切

 

 

 

身体的动词

 

整个假期，我不知道怎么过

必要的幻想

甚至臆想，都是可能的

如果秋天来了，树下站着熟人

众多人的脸中，你浮现

我就爱落叶深处的悲凉，也爱你

 

可离秋天还有一段距离

树还绿着，上面落满了鸟儿

它们的翅膀张开，拍在我身上

我不喜欢作为植物的自己，亲爱的

我的身上落满了鸟

可我总感觉到失落

 

 

 

我喜欢

 

一个想象中

敌人和友人同时出没的

地方

我喜欢

日子一天天过去

看着你

就看到时间多么苍老

妈妈多么苍老

 

夕阳像童话结束，看着你

像另一个童话开始

新的呼吸，我不喜欢

没有只言片语

的大地，妈妈多么苍老

街道像牙床，黯淡

 

 

记住我

 

如果离开，心可以再大些

装得下整个院子

可以再湿润一些，承担一座花园的孤独

可以暂时没有信仰

遇见的菩萨

都有手举莲花之苦

心可以是水做的

也可以再粘稠些

被一些细节拖住

心里放不下谁，就像光

俯视着谁

染上萤火的毒，或藏在昆虫

体内，日夜听见南山的钟声

在敲，每敲一次

都是一次皈依

当我离开，我在祈求

旧物的宽恕

真想把那些神秘的事物

一一搬走

 

 

沉默的事物

 

对一切厌倦的时候

想说爱

都已经晚了

月光白花花撒满一地

照到窗台上的干花

 

我对它说过什么

我早已经忘记，那时候黄昏低矮

我在花园的中央

究竟说过什么

那些可以作证的植物

都去了哪里

 

那个可以信赖的小镇

还在，山顶的树木，他们都已长高

十多年过去了

一闪而过的岁月

像光一样

依然沉默

 

 

母亲

 

我的母亲，背已经弯下来

脸上落满了褶子

她想脱下那身旧衣服

丢掉这一生的束缚，她撇下父亲

想一个人占有旧房子里的孤单，哦

我多么难过，她是这样一个人

带着假牙过街，想念我们共同的亲人

很多次，她怀里揣着几根黄瓜

从外面回来，她说喂——

朝着我的卧室咕哝

我的母亲，春风从她两鬓抽出白发，她的手

一年中有季节性的颤抖，秋天里

她悄悄撕碎几张化验单，我的母亲

她刚刚走出医院，就挺着身子

她白天叫我女儿，晚上睡在我孩子的摇篮里

她就成了一个

一丝不挂的婴儿

 

 

 

暗处的河流

 

我亲手碰到的

一定不是它的流动

而是它的骨头

 

这么多年

每次在深夜

醒来，时光涌动

外面的光穿过我

又落在墙上

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习惯了

和它们说内心的话

这些年的得失，与无奈

也习惯了听它们

哗哗地

再次经过我的身体里

 

 

 

蝴蝶

 

我这只蝴蝶，就是为了你

开的，就是为了

 

一生再也不会出现的

少女时代开的

 

我和花朵拼命

挤在一起

就是为了你能看见花

也能看见我

 

 

 

如此

 

下午她出去，穿素色的

衣服，略显犹豫的时候

她出去，不是去和谁见面

她只是去几个熟悉的

地方，接一个人回来

 

之后

她打开厨房的窗户

她烤土豆，也削苹果

她坐下来，吃东西

她坐下来，看着空空的椅子

 

 

 

听觉

 

我的听觉越来越

弱，除非你说

让我伤心欲绝的话，让我一个人在

黑夜里，周围都是

安静的石头，我的耳鼓张开来

我的耳膜不时地颤抖

我多么想听见

我的两侧

蘑菇正冒出来

就为了听见春天来了又去

秋天来了来了来了——

哦，亲爱

那天我在窗口看着你

走，撕心裂肺地

整个我

碎了一地，我原非花

已经什么都不是

 

 

 

 

静物

 

都是房间里的东西

我离开时它们都还在

后来门被锁上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再用它们

被子和衣服在柜子里，每年夏天

都要翻出来晒晒

书也在柜子里，手抄卷

放在另一边

椅子上落满了灰尘，一挪就是

一个印，我进去的时候

里面比我小时候暗多了

那些丢失的光线

争先恐后

涌进来，它们弥补了

香炉里的烟，墙角的

蜘蛛网。炕上曾经躺过的

我的亲人，只散发出月亮的气息

如今他不在了

 

 

 

缺失的部分

 

早上看见的麻雀

瘦小，在地上跳来跳去

觅食，寻伴，多像在它面前

停住的我

后来它飞走了

新的一天又这样开始了

我发现自己

缺少了很多东西

很难再找回了

要是没发现多好

我可以继续，把貌似完整的生活

过下去，就不会

遗憾，在这漫漫的夕阳里

苍茫而落，然而

我跟谁去说呢

这些无法弥补的

部分

 

 

 

光

 

他们都去了哪里

像几根白发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天妈妈说

她老了，干不动了

我突然看见妈妈头上的白发

越来越粗，越来越清晰

我看到她的眼，就想起

父亲的眼睛，因为瘦，有些低陷

我想走过去抱抱妈妈，可我

一寸也没挪动。我也看见了

自己的眼睛。像两口井。

发出细碎清凉的光

 

楼上的小孩总是哭

每天半夜的时候

总会被他吵醒。于是

我就仔细地听那些纯净的

哭声。在所有的窗户

都被黑暗填满的时候

那些哭声，就是光。

 

 

出生地

 

即使不停地离开

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最早去过青海，又回来了

像被什么牵着

之后是新疆

我混在广袤的沙子里

即使被磨砺成葡萄

又滚回来了

 

一个人在火车上，一天两夜

身后吹来的那阵风

还吹来了我的姓氏

我回来了

但还会出去，不安分的心

去湖南，湖北，西安和

另一个人的心里

 

他带走我，会爱我到老吗

当我回头时，已到中年

我们带孩子去北京，登长城

在故宫的墙角下

突然想回来，那么多人当中

我不是自己

似乎也不是别人，越来越小

越来越清晰的

两个字，缩进车票里

连夜被带回来

 

 

在西关十字

 

在西关十字，有很多

新的饭馆或商店开业

每次经过，我都想带一个人

进去，想让他也开开眼

把他的拐杖也带进去

他褪色了的衣服

别人会拿异样的目光打量

我替他在门口换件新的吧

他松了的鞋带

要重新系一次，让我弯下身

目光最短的时候我看见了更多的

脚印，都是他走过的

最远，他去过新疆沙湾县大泉乡四队

我都想替他找回来

那里的亲人，很多都不在了

留下来也是沙砾一样

细碎的孤独

 

 

乌托邦

 

我需要静，需要一条街的安宁

街边有梧桐，无名的鸟儿落在上面

小茶馆，书店，老张家的糕点

一切都在黄昏里出现

几只刚刚相认的麻雀，和我们擦肩而过的

晚来风急。夜晚之后，该隐的

都隐了吧，只剩下灯光

和你坐在炉火旁

幸福的样子

水壶在火上发出亲切的声音

你给炉中添煤

像一个田园女子

我细数黄豆，绿豆，玉米和棉花

各不相同的一生

街道冷清，正是我喜欢的

你有书生意气

我有沉鱼之貌

 

 

我和一棵树之间

 

我们注定不会发生什么

我看它时，中间有空气阻隔

一阵风吹过，风又成为我们的阻力

但我希望它是男性的

健康的，懂得世间风情的

幻想之地，那么我爱它

雨使它明亮

使它成为一个经历丰富的人

所以我爱它

雨替它说出一切

远方的雾气正在升起

我就爱它的树尖和欲望

它也许在夜晚开花

橘黄的，浅蓝的，或者

成为一个悲伤的影子，我就爱它

被时间伤害的裂纹

 

 

 

父亲的熟人

 

他突然死去，应该很快

就会见到我的父亲

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他们相互打招呼

应该不忘人间之事

 

可他们怎么说起

之间空了的十年

那人说起他刚刚走失的人间

父亲眨着空茫的眼

像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父亲一定会重复他焦急时

搓手的动作，那样子多么让他为难

他仿佛已等了很久

等熟人露出内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