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狐连载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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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长篇小说连载 |
大时代与小人物的博弈,小人物与命运的较量
一次荒诞的出走,尝尽人生的悲喜
隐忍与挣扎、沉沦与觉醒,特立独行的他能否扭转失控的人生?
第二章/疼痛与麻木(3)
每天夜里,宋书恩都不能安稳入眠,总是在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天蒙蒙亮,宋书恩在迷糊中刚刚睡稳,就听见何大爷喊道:“小宋,起来摘黄瓜了。”
宋书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服拉开门,大娘与玉凤都来了,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几个人在黄瓜架中间的通道开始采摘。大爷、大娘负责从瓜秧上摘,宋书恩与何玉凤负责抬着荆篮接黄瓜,篮子满了就抬到地头毛驴车的竹篓里。
何玉凤问宋书恩:“马上高考了,你咋不上学跑出来了?学习不好吧?”
宋书恩嗯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大学多难考啊,这辈子不想了。”
“昨天没睡好吧?一个人睡在这肯定睡不着,你喜欢看啥书?回头我给你找几本,睡不着了就看看书。”
“小说就中,学校有?”
“反正我能给你找来。”何玉凤妩媚地笑了一下,“我比你大两岁,你得叫我姐。”
宋书恩腼腆地点点头,叫了一句:“玉凤姐。”
玉凤嗔怪道:“不准叫玉凤姐,就叫姐,叫一句。”
“姐。”宋书恩嘴里叫着,心里却不禁冒出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倘若不是为了有个落脚之地,我才不会叫你姐呢。宋书恩想。
宋书恩脸上的轻松一下子就没有了,变得凝重而木呆。何玉凤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问:“怎么,让你叫姐不高兴了?”
宋书恩摇摇头,说:“没有。”
“那怎么还沉着脸?”
“是吗?走神了。”
摘完黄瓜,何大爷赶着毛驴车去集上了,大娘回家做饭了,何玉凤却留下来不走,跟他不停地说话。因为刚刚经历了凌燕带来的“灾难”,宋书恩看见女孩笑心里就发毛,却又不能表现出来烦,不得不陪着笑脸。
现在,宋书恩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落魄。为了不至于挨饿,得暂时住在这里,融入这个陌生的家庭。而在这个家里,他是外人,说到底就是求口饭吃。他突然想起了爷爷经常给他说的那句话,用得着人家咱就是孙子。以前他一直对这话持反对态度,但如今他有点认同了。寄人篱下,就得装孙子,不装孙子人家能容下你?
估摸着早饭做好了,何玉凤骑着车走了,她说一会再来给他送饭。
早上的阳光很好,照在碧绿的菜园里,空气中弥漫着青香的味道,那是豆角花和即将成熟的甜瓜散发的。白色的甜瓜花、紫蓝的豆角花、金黄的黄瓜花都很本分,在阳光下却也显得那么娇艳。宋书恩对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有了瞬间陶醉的心情。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无论前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去面对。
两个月之后,宋书恩已经完全融入到了何家。他对何玉凤的抵触情绪已经彻底消散,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也没有了。他与何玉凤亲如姐弟,一口一个姐地叫着。
大娘对他更是疼爱如子,少年丧母使他荒芜了多年的母爱之地,被大娘与何玉凤重新开垦。
何玉凤除了经常给他送饭,还不时为他找来一些文学书籍和杂志,陪他聊天,使他在菜园的生活充满快乐与情趣。
黄瓜拔秧那天是个星期天,宋书恩与何玉凤一起在地里干活,把拔掉的黄瓜秧用铡刀铡碎,掺些麦秸,再拌上粪肥和一些土,浇上水,打成方垛子,这叫高温积肥。从家往地里拉粪的时候,宋书恩驾着平车,何玉凤在后边一侧推着;空车返回的时候,何玉凤就坐在平车上,宋书恩推着,俨然一对小夫妻。
村里早就纷纷扬扬地传开了,说何本良卖菜捡了个上门女婿。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何大哥,这年轻人你把底细吗?咱这找不到个好小伙了,你弄个外地人。”
何大爷不温不火地说:“谁说我要找上门女婿?人家是落难,我让他给我看菜园,我开工资,他要是真愿意上门,闺女没意见,我也不反对。”
何大娘说:“老头你说的这叫啥话啊,东头程家托媒人说了几次了,还没说断哩,你在这乱说,不怕人家骂你一个闺女许两家啊?”
“没说断也没说成啊,这年代婚姻自主,两厢情愿,剃头挑子一头热可不中,得看闺女啥想法。”
街上的风言风语何玉凤也听到了,她非但不恼,还暗地里高兴呢。东头那个程老大初中都不毕业,除了一身横肉要啥没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他。
何玉凤跟宋书恩在一起,感觉他就是自己的对象,心里天天像吃了蜂蜜一样甜美。她坐在他推的平车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只把他看得低下头来。
“书恩,我不要当你姐了。”
“我都叫习惯了,你咋又不想当姐了,那你想当妹妹?”
“我才不当妹妹哩,我要当——”
宋书恩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说:“不知道谁骂我了。”
何玉凤开玩笑道:“是谁想你了吧?是不是哪个大姑娘想你了?”
“哪有大姑娘想我啊。”
宋书恩叹了口气,他想到了云丽霞。此时,高考已过去,云丽霞考得怎么样?通知书该下来了吧?还有焦楚扬、马平川、邢梁,他们考得如何?焦楚扬肯定是不行了,说不定他连预选考试都过不了。
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无论考得好坏,都与自己没关系了。宋书恩在心里对自己说,忘掉吧,忘掉理想,忘掉向往,忘掉高中时代的踌躇满志——那些美好,被自己最后的一笔涂得不堪入目。
这天夜晚,宋书恩回到菜园正躺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的时候,何玉凤来了。他们在拉灭灯泡的黑暗中窃窃私语,一直到深夜。后来她扑到他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他们都不熟练,都挺局促。何玉凤幸福得浑身都在颤抖,脸上充满了怀春的温情,柔情似水,伏在他胸前好久都不敢抬头。
他亲吻她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在女生宿舍与凌燕的那一幕,他惊慌地推开她,嘴里不停地说:“不不不,不能这样……”
他的举动把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何玉凤吓了一跳,她以为他看不上她,满脸羞愧地怔在那里,后来不禁嘤嘤啜泣起来。
宋书恩手足无措,呆呆地坐在床边,大脑里一片空白。
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她有那事——潜意识里,宋书恩感觉自己还承担不起那种责任。停了好大会,宋书恩在心里做出这样的决定。
“姐,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觉得现在我还不配跟你谈情说爱。”宋书恩木讷地说,“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说配就配。”何玉凤突然再次抱住他,一阵狂吻之后,说:“我就爱你,答应我!”
“可是……”
“可是什么?宋书恩你真是个混蛋。”何玉凤说着拉开门冲了出去。
一阵凉风吹过来,杨树叶哗哗作响,庄稼地里虫鸣不断。寂静的夜如此氤氲而神秘。宋书恩没有开灯,紧跑几步赶上何玉凤,说:“姐,我不是那意思……”
“别说了,你要想好了明天上午去学校找我,我没课。”何玉凤停下来,“你回去吧,这么近,不用送了。”
何玉凤一转眼消失在夜幕之中,宋书恩站在那里,久久地一动不动。
第二天上午,等着跟何大爷摘了西红柿、茄子去赶集,宋书恩回到家,何玉凤已经上学走了。苦思冥想之后,他决定按她说的,去学校找她,答应跟她好。
宋书恩走进了破烂不堪的村小学。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仔细听可以清楚地听到老师的讲课声。
他站在校园门口,准备问一下何玉凤在哪个办公室。而她早就发现了他——从来到学校她就开始从窗口注视着校门口,期待着宋书恩的身影出现。
何玉凤一溜小跑来到宋书恩面前,脸上飞过一朵红云,说:“看你那傻样,跟个特务一样,跟我来吧。”
一进她的办公室,宋书恩就说:“我想好了,我要跟你好。”
何玉凤脸上的红云更加绚丽,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说:“知道了,你走吧。中午见。”
宋书恩有点失落,想着她把自己约到学校,等着他给她一个答复,一定会有很热烈的表示。而她就这么飞快地轻轻一吻,没说几句话,就赶自己走,真有点莫名其妙。
想想这里也不是亲热的地方,宋书恩就摆摆手与她告别,走出校园回家赶。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照着宋书恩就撞过来,他躲闪不及,被车把挂了一个趔趄。
“咋骑的车,往人身上撞啊!”宋书恩恼火地质问骑车人。
“就是撞你了咋了?你他娘的咋说话哩?一个鸡巴外地人牛啥牛?”
那骑车人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不由分说抓住宋书恩便挥起拳头,只一下,宋书恩就被打倒在地。
宋书恩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这人讲不讲理?你碰到我不说对不起还动手打人……”
没等宋书恩说完,那人又冲过来,对着宋书恩头上、脸上、胸部一阵乱打。宋书恩想还手,但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很快又被打倒在地,不大会脸上就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上挂着血迹。
那人还不罢休,对着倒在地上的宋书恩又一阵乱踢,然后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这时候,街上几乎没人。宋书恩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他耳朵里反复地回响着那句话:你一个鸡巴外地人牛啥牛?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泪水爬过脸颊,让他看起来狼狈无比。
他突然后悔起自己的选择——他非常清楚,跟何玉凤好,就得认倒插门,她的父母不会同意把独生女嫁到几百里之外。而眼前的事情,让他胆战心惊,对自己将来的处境充满了担忧。
这件事警告他:上门女婿不好做。他艰难地走回菜园的小屋里,扑在床上抽泣起来。
命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让我一次一次遭难?宋书恩再次陷入煎熬与矛盾之中。
何玉凤中午放学迫不及待地回到家,却发现宋书恩不在,她跟娘打了个招呼,就骑车去菜园。到了菜园,小屋门锁着。她放开嗓子喊了几声:“宋书恩,宋书恩,宋书恩……”
菜园里静悄悄的。入了秋,西红柿满枝蔓都是青中泛红的果实,茄子棵上也挂起了紫色的灯笼。
不在家也不在这,这家伙能去哪里呢?何玉凤一边想着,一边调头回家赶。来的时候,她还想,宋书恩在菜园等她,肯定是为了跟她亲热的时候没有娘在旁边。这样一想,心里涌起一股一股的热浪,恨不得马上扑到他怀里。
回到家,何玉凤问娘:“娘,书恩没给你说去哪吗?”
娘说:“他不是去学校找你了?走了都没回来啊。”
“哦,那他去哪了?”
何玉凤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心神不宁,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自言自语道:“这家伙难道跑了?答应过又后悔了?”
何玉凤嘴里不觉骂出一句粗话:“娘那×,真不是个男人!”
骂过,又推着车出了家门,飞快地骑向菜园。她再次放开嗓子,反复喊叫宋书恩的名字。菜园里仍然静悄悄的,哪里有宋书恩的影子。何玉凤把车往地上一撂,蹲在地上流起眼泪。
龟孙遭天杀的宋书恩,你说过跟俺好,没过天就不算了,还不辞而别……
很多恶毒的词语出现在何玉凤的脑海,这时候,她把宋书恩恨得咬牙切齿:“见过忘恩负义的,想不到你忘恩负义这么快。”
何玉凤抽抽搭搭哭了好大一会,突然又一想,只顾在这哭,说不定他去哪干啥一会就回来了。
她从地上拽起自行车,呼呼地骑回家。娘打好卤开好水等着下面条,看她自己回来了,问:“没见着书恩?他能去哪呢?”
“死了。咱吃饭,他愿意死哪死哪。”
此时,宋书恩坐在河边的柳丛下垂泪,他不停地吞云吐雾,不大会儿就把一盒“邙山”雪茄抽得不剩几根。他满脑子都是挨打的耻辱,这耻辱,让他无法平静。开始,他真想不辞而别,从菜园出来直奔灵安镇,准备坐火车去省城打工。走着走着,他逐渐平静下来,就在那条从灵安镇南边流经村东的无名小河边停下来。河边有几处荷塘,荷花已谢,结下蜂窝煤一样的莲蓬。
宋书恩随手拽下一个莲蓬,撕开里边的莲子,剥了皮吃了几颗。他已经擦干了眼泪。理智告诉他,他坚决不能这样不辞而别。大爷大娘的好不说,玉凤对自己火一样的热情,还有自己对她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完就完。即使走,也得走得光明正大,不能这样偷偷摸摸。
而离开,又谈何容易。去省城打工,那只是自己的想法,究竟如何,宋书恩心里没底。如今,在这个家里,最少没有衣食之忧,还可以享受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而且,还有令人迷恋的爱情。
宋书恩,你不能走——即使要走,也不是现在。宋书恩打定主意,就扔掉烟头,爬起来往回走。
一进堂屋门,何玉凤就冲到他面前,双手在他的胸脯上擂鼓一样擂起来。擂完了,她又紧紧抱着他,两只手在他身上乱抓乱拽。
“你死哪去了,宋书恩你个混蛋。”
她发泄完,久久地抱着他哭泣起来。大娘知趣地回厨屋了。两个年轻人抱在一起,双双泪流满面。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他脸上的伤痕,心疼地问:“你这是咋了?跟谁打架了?”
“没事,你别问了,事情都过去了。”宋书恩轻描淡写地说,“我饿了,还有饭吗?”
何玉凤飞快地跑到厨屋,亲手给他下好面条,端到他面前。
经不住何玉凤的反复追问,宋书恩说出了挨打的事情。她咬牙切齿地说:“敢打人,等我弄清是谁,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