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狐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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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与小人物的博弈,小人物与命运的较量
一次荒诞的出走,尝尽人生的悲喜
隐忍与挣扎、沉沦与觉醒,特立独行的他能否扭转失控的人生?
第二章/疼痛与麻木(1)
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渐去渐远的县城,宋书恩突然悲从心生,满眼泪水。这一走,我将从此远离家乡,成为一个漂泊的游子。爷爷奶奶,父亲哥哥,大爷叔叔,我会想你们的。不争气的书恩对不住你们了……
伤心与焦虑,加上一夜折腾,宋书恩昏昏地睡了过去,在喧闹的火车上他睡得死一样安稳。
睁开眼,宋书恩发现已经是下午。他猛然想起自己在火车上。走到哪里了?他有些茫然。四下一看,对面、邻座都换了人。一问,才知道省城已过去二三百公里了。
列车停在一个小站,宋书恩匆忙下车,准备再乘车返回。他有点懊恼,恨自己操心不够,又惹出这样的麻烦。
这是中北省最南端的沙源县一个名叫灵安的小镇,铁路顺着小镇的东侧向南北延伸,一条小河从站台的南边流过,河边有郁郁葱葱的垂柳。宋书恩坐在小河边的一个石礅上,等着从南返回的列车。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也没有等到能坐的车。临近傍晚,他有些饿了,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所剩的八块钱,准备买点什么东西充充肚子。这一摸,他惊呆了——他的那八块钱,没了!他惊慌地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他的眼泪再一次涌出。在这远离家乡的陌生之地,身无分文,这可怎么办啊?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刚刚经历了一场对他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现在又面临如此的困境,一个不曾涉足社会的中学生,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出了车站,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饥肠咕噜,脚步沉重得灌了铅一样。此时,他才真正体味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古训,愁怅似浪潮一样冲击着他的心扉。
腹中又一次战鼓般敲响饥饿的声音。他无可奈何,只好再次紧紧腰带。街道两旁,任何一种吃的东西都散发着迷人的诱惑,他抑制住跃跃欲出的口水,眼里又开始涨潮。
忍耐饥饿的程度是有限的,当这种状态达到一定程度时,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填饱肚子的途径。宋书恩正是在这种状态下顿生灵感——尽管这做法很让他有点难为情。
他的眼睛在搜寻着,目光扫过一个个这样那样男人女人的脸庞,最后终于落在一个他以为善良、五十来岁的卖黄瓜的老汉身上。他勇敢地向那老汉走去。
“大爷,我……”他刚开口,喉咙就有些哽咽,脸也直发烧。
“大爷,我坐车坐过了,身上的钱又被偷走,这会儿饿得慌,你给我根黄瓜吃吧。”他一口气说完,低着头不敢看老汉的脸。
那老汉果然如他想的那样善良,他一边询问他的情况,一边拿起一根黄瓜让他吃。他尽量吃得慢些,眼泪喷薄而出。
老大爷的询问,让宋书恩泣不成声。
宋书恩只说自己是外出打工,没有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老汉。老汉听了之后说:“年轻人想出来找点活干干,不是坏事儿。这样吧,你跟我走吧,跟我看菜园,管你吃,一个月再给你弄二十块钱,啥时候想走了你再走,咋样?”
宋书恩点点头。他真想大喊大爷你万岁。大爷又为他在小饭馆要了一碗肉丝面,他顾不得热饭的滚烫,舞动筷子快速把面吃完,又咕咚咕咚把一碗热汤饮下去,浑身都是汗了,肚里舒服了,心里也妥帖了。
后来宋书恩每每回忆起那天的肉丝面,都认为是这辈子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当太阳变得又红又大,西边天际燃烧起一片火烧云的时候,宋书恩坐着老汉的毛驴车跟他回家了。
老汉姓何。能进入何大爷这个和睦的家庭,对此时的宋书恩来说肯定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何大爷与老伴只有一个女儿——何玉凤。何玉凤是那种第一眼看起来很平常、越看越耐看的女孩,细眉杏眼,皮肤红润,结实而丰满。她比他大两岁,看起来却比他还小。她高中毕业在村里的小学做民办教师,平日里也喜欢读书。
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年龄相当的小伙子,对于怀春的何玉凤来说也是不小的惊喜,她表面上表现得很冷静,心里却说不出的高兴。她主动帮助娘张罗晚饭,还跑到代销点去买了瓶酒,特许爹喝二两。
饭间,何玉凤对宋书恩问这问那,宋书恩一直都很拘谨,不敢抬头看。他的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面对何玉凤的热情,他表现得异常木讷,总是用“嗯”来应答。
吃过晚饭,何大爷领着宋书恩去菜园。菜园离家里很近,地头盖了一间小屋。进了屋拉开灯泡,靠一边放着铁锹、铁筢、铲子、荆篮、竹篓、小板凳等用具,另一边放着一张双人木床。何大爷拿着一把手电,带宋书恩出了小屋,一边照来照去,一边说:“门前这一片种的都是自己吃的,有辣椒、豆角、小葱、荆芥、甜瓜、西瓜,那边是黄瓜,有一亩二分地,正是好时候,每天都能摘两篓子,这会主要就是看黄瓜,怕小孩子费力乱拽,把瓜秧都拽坏了;那边是西红柿,也有一亩多,刚开花,马上就结果了;还有一亩茄子,刚返过来苗。”
宋书恩问:“大爷你家一下子分这么大一块地,种着多方便。”
何大爷笑笑说:“我这是费了好大的劲跟人家调换的。在生产队我就是菜把式,分开地了我还好侍弄菜,咱离集上近,卖菜也方便。”
何大爷又交待了一下,诸如晚上有偷黄瓜的半大孩,吆喝吆喝吓唬跑就中了,别撵;谁要是来要根黄瓜吃,街邻街坊的,就给他摘两根。
说完,何大爷坐在床头掏出了烟,是两毛钱一盒的“邙山”牌棕色雪茄型劣质烟,大爷递给宋书恩一根,他摇摇头,说:“大爷我不会吸烟。”
“吸吧,夜里吸烟壮胆。”何大爷硬着塞到他手里一根,“点上,男子大汉,得会吸烟。”
宋书恩只好接着烟点上,他坐在小板凳上吸了一口,浓烈的烟味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习惯都好了。”何大爷很享受地吸着烟,跟宋书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看他眼皮开始打架,宋书恩就说:“大爷,你睡吧,要不你回家睡,我自己在这?”
“你自己中不中?害怕不?”
宋书恩摇摇头,说:“不害怕。”
“那好,你也早点睡吧,我把烟给你放这,睡不着了就吸根烟。”
何大爷走了,宋书恩确实很累,加上喝了点酒,头晕乎乎的。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一闭眼,不是凌燕的笑脸,就是自己被追赶的情形。
在这陌生的地方,一个人躺在野外一座小屋里,他的内心如何能宁静,那种痛苦的煎熬,让他噩梦不断。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族。
在一千七百口人的金马村,可以说宋家就是贫穷与没文化的代表。而爷爷的乳名,在宋书恩看来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尤其让他耿耿于怀。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爷爷为什么取一个叫起来就是骂人的乳名:大龟孙。小时候总有小伙伴故意在他面前大声小气地叫喊:“我说这大龟孙天咋就这么热”,“大龟孙呢,你给我少来那一套”,等等,气得他干着急没办法——你要是不愿意,伙伴就问“我带个大龟孙口头语你急啥呢?”弄得宋书恩无言以对,下不来台。
爷爷的乳名跟当地一个风俗有关。爷爷出生时,已经有了六个姐姐,爷爷的父亲——老爷爷也接近五十岁,而且,他们这一支从爷爷这一辈向上查,已经三代单传,爷爷的出生无疑是全家的希望,老爷爷就找来算命先生算卦,这一算就有了问题:说这孩子命硬,有刑伤,与父母相克,不是把父母克死,就是长不成人。老爷爷与老奶奶惶惶不安,向算命先生求解法,算命先生就支了“闯名”这一招:在孩子出生第九天的五更天,父母抱着孩子去村口等候,在太阳出来之前,碰到的第一个人,张口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孩子的名字。
老爷爷与老奶奶严格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在爷爷九天的五更天去南地大路上“闯名”。三九天,天寒地冻,等了好大一阵也不见来人,老人冻得如寒猴一样哆嗦。眼看着东方天际出现了红晕,太阳就要出来,老人急得不行,这时,一个拾粪老头扛着箩筐走来。老爷爷马上迎上前,说:“大哥,俺两口在这给孩子‘闯名’,等好大一会了,碰上大哥你,这也是缘分,就请你给俺孩儿起个名字吧。”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的人都会认真想一会儿,给孩子起一个听起来既硬朗又顺口的名字。这拾粪老头偏偏是个急性子,又不识字,对“闯名”这事更不明就里,一听让他给孩子起名字,随口就说:“大龟孙,我大字不识一个,哪会起名儿,恁还是再找人吧。”
老爷爷与老奶奶一听,哭笑不得,但想想算命先生的话,也顾不了许多,就把这“大龟孙”做了爷爷的乳名,还当场跪谢,奉上了谢礼。
大龟孙这个奇特的名字,让爷爷在三里五村名闻遐迩。就是在他有了宋结实这个朴实而响亮的大名以后,大龟孙这个小名仍然以绝对优势占据着他的生活——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大名。
在宋书恩的眼里,爷爷不光名字贱,人也贱。他总是穿着破衣烂衫不说,还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见了人就点头哈腰,脸上总是讨好人的媚笑,小小的眼睛骨碌骨碌,总是在看别人的脸色。哪怕是在自己的儿孙面前,他也是这个样子。
爷爷值得骄傲的,就是他与奶奶共同使他们这一支结束了单传历史,实现了史无前例的人丁兴旺,不但生了四个儿子,还生了三个闺女。有了“闯名”的教训,爷爷在给自己的儿子取名时下了一番功夫——每次生了儿子,都把村里徐家上过私塾的半仙徐廷甲请到家里,弄了酒肉,大张旗鼓地吃喝一场。这样,他的四个儿子都有了很像样的名字:恒元、恒宝、恒光、恒四。
在宋书恩看来,父辈们有了像模像样的名字,却没有改变以往的贫贱气质——除了父亲宋恒四,三个大伯与爷爷惊人的形似神似,总是点头哈腰,一脸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