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别过

    一

    郁金很瘦，终年穿中式衬衫跟齐膝裙，有时候，同一款式的中式衬衫郁金买上好几件，只有颜色的差别。郁金的黑眼珠大而饱满，连眼白都被映成灰色；郁金还有好看的牙齿，可是，郁金的脸是黄色的，甚至略略发灰。同事们都说，郁金很像越南女子。郁金听到了就笑，笑完就去抹一把眼泪。

    郁金哭，是因为郁金在想念五更。五更也说郁金像越南女人，那时五更才刚刚转到这所医院来。五更穿宽大的白褂子，纽扣散着，很有气派。院长把他安排在郁金的座位对面，对他说郁金是资深的脑外科医生。五更就露出他干净的牙齿，与郁金握手。五更的手没有分量，轻飘飘地一握，郁金的脸就红了。

    新医生要交几张照片给单位，五更还不认识人事部，就把照片交给了郁金。照片一共有8张，要贴在大门口的医生介绍栏里。到了人事部，才知道交多了，郁金把余下的一张装在口袋里，带回家。

    那天晚上，郁金做了一个十分激情的梦，醒了之后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身体疲倦地摊陈在床上。她突然想继续一会儿，最近，性梦也并不多见了。但继续激情总得有个由头，郁金的床很空，老衍恐怕又在应酬。没办法，就是老衍在，恐怕也不会满足她。

    老衍在外面的事情郁金不是不知道。两年了，老衍没有跟她同房。老衍是故意的，就等着郁金提出离婚，可是郁金也不提，医院里很多夫妻都离婚了，郁金有时候会去安慰被遗弃的妻子，越是安慰她们，郁金就越不想离婚。

    偏偏老衍这个人，他不是不存在。一周至少有3天，他会回到家里转悠，也会爬进被子呼呼大睡，好像这男人是在故意气她，招惹她。

    二

    郁闷难耐时，郁金到包里翻出了五更的照片。她用五个指头弹拨照片上那张英俊的脸，弹着弹着，身体就热了起来。后来，她抱着照片开始飘。一直飘到天亮。

    第二天，郁金就把照片还给了五更。有点生气似的，扔在了五更桌上。五更也不生气，好脾气似的收起照片，在书桌里拿出一个米老鼠的塑料相框，把照片装进去。装好照片，五更问郁金帅不帅，郁金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低下头去装没有听见，五更就自言自语说，我还瞒帅的。郁金就被逗笑了。

    这个同事五更，他有一个太太叫乔晨。郁金是从病历上看到的。五更刚进医院不到一月功夫，太太就跟进了办公室。郁金见到乔晨时，她坐在郁金的座位上，看到郁金回来马上让开了。她穿着黑色的丝绸衣裙，很端庄的模样。五更介绍说，那是他的太太。乔晨没有多说话，用眼睛催促着五更，五更就换下白褂子，跟乔晨出去了。后来，五更又回来找东西，郁金马上递给他问，是不是这个？五更一看，脸便红了。那是乔晨的病历，病历上写明，乔晨在此前10年间都患有轻度精神病。

    不是抑郁症也不是其他疾病，而是精神病。郁金不是有意看到的，病历就在她的桌上，明晃晃的，她以为是某位患者落下的，就看了。看了才知道不该看。

    郁金本就是个不多话的人。她不会去宣扬五更的秘密。但五更还是选择跟郁金摊牌。是在一次午饭时，五更突然就说想请郁金吃饭，到医院对面的茶餐厅。五更是专门要找郁金说说自己的，他说了一顿饭的功夫。大约10年前，五更还是个年轻的医生时，被安排相亲。相亲的女子是乔晨。起初是美好的，就在排婚期的前一周，五更发现了这个秘密，乔晨一直患有精神病，只是状况较轻，用药物可以控制。五更考虑着解除婚约，但乔晨父母极力恳求她，说是怕乔晨受到更大刺激，如果乔晨医治成功，五更随时可以与他脱离夫妻关系。想来想去，五更与乔晨结婚了。10年来，他们没有孩子，一直在治病，现在乔晨已经好了。

    郁金微笑着听了五更的述说，从喝餐前汤一直听到餐后的水果都上来了。都是一个姿势，饶有兴致的。后来，郁金一边把水果推给五更一边总结，这些年，辛苦你了。五更的眼圈就红了。

    三

    此后，郁金对五更，多了一些照顾。而郁金对于自己的事，总是选择缄默，直到郁金生病了。

    郁金得的是心理上的病。她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就伤心起来，没有因由的。第一个发现这是一种病的是五更。五更借给郁金一部电影，是《无间道》，电影里的卧底梁朝伟，是一个心里藏着很多秘密的病人，郁金看过这部片子，本来不想拿了，但盛情难却。回家又看一次，她方知道是五更有意在暗示她。

    那一阵，五更借给郁金的碟片都是关于心理的电影，有一次还借了两本心理疾病的书籍给她。郁金每一次都很不想收，但又都收下了。直到有一天，五更装做闲聊似的跟郁金说，他有一个朋友考了心理医生的执照，注册了一个心理诊所，他想跟郁金去逛逛。

逛心理诊所，郁金一听便笑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郁金以为，五更的朋友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女孩子很活泼，想听郁金讲讲她的生活，郁金讲了。郁金也是医生，知道心理医生的诊病方式，或者是为了开玩笑，她刻意把生活状态描慕得很细致，一些小烦恼，一些小愿望，跟正常人无异。女孩一会儿记录一会儿沉默，听了30分钟。

这家心理诊所是按30分钟收费的，所以，女孩的工作习惯也是30分钟。30分钟以后，女孩便习惯性的收了记录本，流露出郁闷的被挑战的神情。郁金临出门时，女孩又活泼起来，指着帘子外面搓着手坐在板凳上的五更调笑，如果一个男人肯带一个没有病的女人到心理诊所，说明这个男人一定陷得很深。

    郁金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回去时，郁金第一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五更开车，似乎有点紧张。五更问郁金去哪里，郁金说孩子今天由姥姥接去。她没有说别的，五更就把车一直开到了郊外。郊外有一处用青砖搭起的房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嫣水小驿。走进去，原来是一处四面环水的茶室。侍应生把他们引进了最小的包间。包间里是塌塌米，上面放着茶几和靠垫。房间的墙壁上开着窗户，依稀可以看到外面的溪水跟竹林。空气里香气弥散，是新鲜竹子的香，还有稻花香。五更说，院子后面连着农家的田地哪！

    五更叫了绿茶和点心，站在地中央脱鞋，郁金站在门口，在五更脱鞋的当口，从后面抱住了他。沉积在心里的眼泪变成新鲜的，落在五更背上。五更轻轻地命令她放手，又放轻了口气对她说，服务员马上就过来了。果然，服务员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托着茶盘，此时，五更和郁金都站在地中央，像一对闹了别扭的男女。服务员识趣地退了出去。整个黄昏，郁金都躺在五更的臂弯里，哭完了还是哭。

    五更像哄孩子似的哄郁金，喂她清水喝。把吻落在她突起的脑门上。天色渐渐暗下来，郁金拉着五更的手去了庭院的后面。那果然有田地，再往里面走一点儿，会看到远处的树林。正是晚春，林子还不十分茂盛。郁金拉着五更去了那片树林。在树林深处，她把自己给了五更。

    四

    有半年时间，郁金的脸红润了起来，还泛着浅浅的光泽。都是五更的功劳。五更有一套房子，一直没有人住，现在，那里成了郁金与五更约会的地方。老衍也有察觉，初察觉时，老衍一次醉酒回家摔了很多东西。郁金就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不让老衍进来。

    郁金给了老衍离婚的理由，但中间老衍的妈妈去世了。老人去世时拉着老衍跟郁金的手，把宝宝托付给他们俩。老人不糊涂，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一桩。这事以后，老衍也不摔东西了，但回家的次数更少了些。回到家就专注于电视机跟报纸，郁金有时候倚在厨房门口看他，被老衍发觉时老衍就哆嗦一下，说你把吓的啊。

    老衍似乎更害怕郁金提出离婚。但夫妻已然这般，也没有什么值得改变的了。

    改变的，是五更。五更离婚了，离得很干脆。意识早已清醒的乔晨没有更多挣扎，早早地放掉了五更。五更离婚那天，故意把离婚证书拿给郁金看，他说原来离婚证书是这样的，你也见识见识。郁金见识了一眼，便把脸转过去，不让五更看见她的眼泪。晚上，五更对郁金表白，自己可以等，一年两年三年，都可以等。也可以接受郁金的儿子。

    五更离婚，这在医院里不是小事。因为五更很帅，也没有坏毛病，给五更提亲的人很多。有一年，总是有好事的大姐跑到他们办公室来找五更说悄悄话，或者把五更叫到门外说。这时候，郁金就会很生气，一天不理五更。五更怎么邀请，也不去与五更约会。不久医院便有了一种传言，说五更大夫或许身体有病，或许不忘前妻，一个二婚男人竟然拒绝相亲。郁金听到这种话，又是欣喜又是羞愧，只能加倍对五更好。

    一年后，郁金被公派到一所军医学院学习，学习只有4个月，但学习后有一个可以留在军医学院搞研究的机会，郁金就留下了。

    五更对郁金依旧是好，好得让郁金常常惭愧。在郁金的身体上，五更有时会流泪。郁金没有眼泪，她安静地做爱，然后裸露着身体到书桌前写一封情书给五更。

    这种日子一共过了三年。

    五

    三年以后，郁金38岁了，更老了一些，老衍也更老了一些，有一天郁金在街上看见了乔晨，她跟一个中年男人走在一起，他们推着一辆暗蓝色的婴儿车，她看起来更年轻了。

    38岁生日没过几天，老衍多年的一笔桃花帐就得以清算了。那姑娘等不及，卷了老衍的钱一走了之。走时还给郁金打了一个电话，把老衍给出卖了。那一阵子，老衍特别颓，每天下班就回家，做晚饭，等郁金回来。郁金有时候去见五更，回来得晚些，老衍就下床热饭给她，听说她吃过了，也不说什么。

    老衍比郁金大10岁，那个小姑娘在时，他们看不出年龄上的差距。但这一次，老衍明显地老了下来。郁金给老衍一张体检卡，老衍去医院，回来时查出好几处毛病。虽都是中年人常有的毛病，老衍也有些害怕，晚上到郁金的床上来紧紧地抱着她，好像害怕她离去似的。

    郁金以为自己能拒绝老衍，但却没有。起初是老衍抱着她，后来改成了她抱着老衍。还用手指去拢老衍的头发。老衍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在郁金的怀里蹭着。那一夜，老衍就留在了郁金的床上。

    38岁时，郁金的生活发生了一点点变化，变化从每周末她要抽空与老衍一起去妈妈家接宝宝开始。接宝宝回家的路上，宝宝看起来很快乐，他骑在老衍的脖子上，老衍把外衣交到郁金的手里，三个人走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是幸福的一家人。

    郁金已经很久没有去找过五更。在给小白老鼠做观察笔记的时候，她会撕下一页，给五更写封情书。情书都锁在抽屉里，渐渐地就有了一沓。有时候，她会收到五更的邮件，五更是非常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发短信去打扰她，但他会写邮件，像情书一样的邮件，有时候只有一句话，好像撒娇似的：想见你。

    郁金每一封邮件都要看好久，她学会了抽烟，把烟雾吐在简短的字上，字就被熏得飘起来。有时候她做成要回的样子，洋洋洒洒地回了几千字，细述他们相见，相爱的点点滴滴，写完又觉得写得不好，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就像一点一点地把爱情吐进肚子。

    可是有些事，一定得有个结果。比如那天，郁金最后一次接到五更的邮件，比以前稍长了些，但也不是很长。五更说我一直以为如果一天要再见，这个再见一定由你来说，这是我对你的好。但到此时我方明白，这个再见只能由我来说，才是对你的好，那么，再见。

    郁金以为自己会哭，她就做出要哭的样子，憋了一阵，却没有眼泪。为了挤出眼泪，她躲在房间里抽自己的脸，起初还能感觉到疼，后来连疼也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