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个长相好但特别霸道的男人,他在67岁时辞世,在他有生之年,对我父亲的管教可算严厉,严厉到了动辄棍棒相加的地步。而父亲,除了继承了祖父的好看,性情却腼腆内向,青春过的也着实艰难。
至有了我跟妹妹后,父亲大约在心里立下了誓言:绝不对我们发脾气,一定要给我们自由快乐的青春。这样,他与祖父的教育模式反了过来,直到现在,我没有被父母动过一个手指头,也没有被要求过,包括求学,就业,走哪一条路……父亲只有意见,从无命令。
特别是这些年,父亲老了,做什么事都有点低三下四,特别不想花我的钱,不想多麻烦我,每年过年回家,他也有小小的虚荣,希望我能在亲戚面前替他抖一下,证明自己的孩子活的还不错,但他从来都不提,我如果问起:要不要请他们吃顿饭?他会变得很犹豫,一方面是想,一方面是舍不得我的钱,所以我给家里“出血”不多。
我这一辈子没有被父亲命令过,他恪守了一个女孩要娇生惯养的道理,而我的青春是没有太多规矩也比较让他们伤心的。只是这些年我长大了,有能力养活自己并活的充满尊严,他们不再伤心,却更少的要求命令我。跟很多家庭的成年子女一样,我在独立地过活。
去年时,父亲很像要一台理疗仪,一台要一万多块,我知道他不是想要那台机器,而是他想常去跟大家一起做理疗,大约是那里的医生很温柔,我们家虽然三个女人,却一个似一个的霸道。有一天他突然问我,那个仪器怎么样?我说基本是不治病的,你要想要我给你买。父亲马上说:“我不想要,不想要。”
为此事我征询了一个同事,她说:“如果他要治病,你给他钱,那仪器不管用,你给他讲清楚道理,就别买了。”我同意同事的意见,一万块只买他一个暂时的好心情,我觉得不“科学”。后来,父亲就再也没提到仪器的事,他也打消了买的念头。
越到老,父亲就越爱钱如命。特别是爱我们的钱,他的一条原则是:如果我们的钱用在自己的吃喝玩乐,他不干预也没有意见,但如果给了别人,他就心疼。这个别人包括他自己。
我以为,这会成为父亲的一个原则,他是要没有要求到底的人。
5月13号,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那几天我几乎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通报一下这边的情况。从前电话总是母亲接,可从5月13号开始,电话变成了父亲接。我有点不喜欢父亲接电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父亲也觉得怪怪的。我跟所有女儿一样,习惯说:我妈在不?
于是,母亲的声音马上传过来,父亲就在分机上偷听,我给母亲汇报了一下这边的情况,我说可能要捐款哪!母亲说哦!“你准备捐多少钱?”我说我准备捐500,各个组织都捐点。母亲又说哦,她不太关心我的捐款,只关心我是否安全,用不用回家。后来不知怎么又谈到了我的工资,我说这个月写字的收入很一般啊,加上工资才5000块(各种稿费加工资),父亲突然就来精神了,他在电话那头大吼:“那你这样的人应该多捐点啊!”这一吼吓了我一跳,立时生起气来:“捐着哪,谁说我不捐了!”我们家因为民主而带来的不良传统就是父亲只要一嗓门高,我们的嗓门可能比他还高。
一般我的嗓门高了之后父亲就不再说话了,但这次父亲没有,他突然长篇大论起来,他说:“我的意思是说,在捐款这件事上,你不要太抠门,你是捐给灾民,不是大款。你要记住这个。这件事非常严重。”这突然的严肃把我搞的没声了,我只好说:“捐,肯定要捐。我记住了。”
这是不多的一次,我们家从上而下的命令。这也是父亲人生很少的一次可以指挥和指示我们。这种指挥和指示,真像一个上级对下级,但我发现我需要他的指挥和指示,它让我觉得一种组织尚在的温暖,一种父母未老的安慰,有时候,有人指挥你,就是有人拥抱你。
我总是以为他不够威严,其实他跟很多父亲一样,只是不乱用威严。
前几天,我看到一位诗人的博客,他写了一首很有趣的诗,说是父亲打来电话,问家里人的捐款情况,每个人都问到了,然后他的父亲对他说:你是个诗人,要写一些光明的诗歌。即使熊猫灭绝,人是灭不了的,这一点你要听我的。
我看后很深沉的笑了,这与我们家的情况如出一辙,而在5.12以后,有多少家庭的父亲在给已经长大成人或从来不受管束的子女发出命令,又有多少曾无数次伤过父母心的子女突然变得听话,变得乖巧如婴孩?有了这些父亲在,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怕,汶川不用怕,我,也再不害怕,我们有威严的能扛下事来的父亲。
在许多人家园不在的时候,又有许多人的家园从精神上再一次拥抱在一起,完整在一起。以期托起别人的残缺。
家与家族,都是很大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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