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次体味寂寞的美境,直到如今一直让我神往。第一次是大约一九八七年在深圳特区报社陈寅的宿舍,他给我推荐福罗斯特的《幸福》,那首诗大意是说草地上两匹马,别的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们抚摸对方的长耳/他们相爱/但是,他们非常寂寞……。其中那个“但是”记不住原来有或者没有,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多余。当时陈寅读时那稍纵即逝的迷醉如今仍然还有记忆。
第二次是大约六、七年前看因博弈论而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纳什生平为故事的《美丽新世界》,第一次被算术公式的那种美所折服。那部片子别的记不住,但纳什周围晃动、环绕而非常有序的各种数字符号一直让我心动。那是纳什神智已经不是很自主的时候了,那种独享的寂寞,是如此充满神喻的光芒。
我从来不认为人是可以相互理解的,所谓理解,就是做某一点、或者某一时刻、某一偶然的场合的那种心神交汇、一种无解的砰然一动。而如果将理解作为彼此的什么心心相印,则觉得非常大谬不然。人作为生命的个体,如果真的那么严丝合缝地去心心相印,这个世界就非常的一统和可怕了。汉语意境之夸张,一直使我心存警戒。曾经有一段时间,无论写什么东西就以成语为敌,而追寻一个字、一个字的极限意境。一切语言到此为止,已经成为潜在的一种问笔约束和要求。只是现在再也没有二十多岁时的执著,谴词造句越来越马虎和放任了,但神来之笔和浑然天成的寂寞之美,还是仍然是我沉醉不已。
从二十多岁的自然寂寞,到如今需要对寂寞的守持,个人修为是在不断地退步。接触好的文字、与好的人交谈、与好的场景相遇,都会有那种不期然的寂寞从心里向周身弥漫。那种好,就是寂寞,无以相告、不能倾诉,语言无法到达,那么寂寞的接近幸福的极致。感觉寂寞是圆的、宁静而充满力量。
一九八六、八七年的光景,在珠海临近澳门的一片住宅里访问徐晓鹤,那是个雨天,窗外雨打树叶、屋内两人相对清谈。不时片刻静寂,一任雨声时而急骤时而消停,彼此都在为自己内心弥漫的寂寞感动着,那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的寂寞场景。可惜现在那个地方已经非常嘈杂了,徐晓鹤在几年后在湖南长沙相遇,一起去湖南大学拜访老诗人彭燕郊,那时彭应该七十多了,听他讲述文化人桂林逃亡等等,说人情掌故,也说性,一切都那么清脆干净。离开湖南大学走出来,浑身暖融融的那种寂寞之感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退。
以上仅仅是寂寞的片段,一个人的一生被寂寞包围着是幸福的。如同互相触摸彼此长耳以倾诉爱的寂寞的马,如同那数字、计算公式组成的乐谱的空灵的飘带。寂寞是独善其身的自我圆而不满,水灵灵的充溢着时间那虽经沧桑但丰润生动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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