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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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意盎然
李丹崖
【竹风入户】
扬州有园,曰:个园。很是精妙,竹子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又一个,就成了竹林。风入竹林,一个个的“个”与风握手,“个”与“个”之间相互摩擦,竹叶沙沙,就成了竹风。与竹毗邻,抛开不食人间烟火的雅事不说,若是有风,从竹林的那端吹过来,竹子的清香入户,在院落或窗棂里端坐的人,嗅到竹子的清芬,精神定然为之一振,所谓“神清气爽”,不过如此。
看竹生凉意。竹子这种植物,似乎尤其适宜夏日来观赏,打眼一看,扑面而来的绿就能给人带来阵阵凉爽,加之一些风吹过来,凉意就更增添了一重。早些年在乡间,每逢夏日,我都会搬一只条凳到竹林里去,读祖父收藏的各种武侠小说。那侠士的剑,凛冽地在文字中穿行,似竹叶在竹林中摇曳。
竹林里的竹子密密匝匝,只有条凳才能方得下,在竹林里阅读最好是上半天,没有那种嘴极毒的花蚊子,上午,鸟鸣也清澈一些,并不显得聒噪。说也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少年的定力总是要好很多,鸟鸣丝毫惊扰不了我们阅读的欲望,也许是小说中的刀光剑影太夺人心了,毕竟,每个少年都有一个侠客梦。
说到侠客,想起很多和侠客相关的影视剧,比如李安的《卧虎藏龙》,有大段的竹林打斗场景,人在竹林上蜻蜓点水似的飞驰,脚尖点着竹叶,几乎是跃动,那感觉很是潇洒。侠客似乎是专门为竹林而生的,或者说,竹林是专门为侠客而长。
魏晋时期,文人尤爱竹。他们在竹林下清谈,在竹林下敞开肚子读书,快意爽然地弹琴,或者是挥汗如雨地打铁,饮五石散,学驴叫,竹林悠悠,竹舍朴拙,常常可见高士的身影,最具代表的就是竹林七贤了。
看过很多雕塑,最喜的是嵇康在竹林下弹琴,竹林静谧,嵇康弹着《广陵散》,他指法娴熟,容貌潇洒,仰头陶醉之间,胡须几乎飞成“一”字,或者说他的胡须也是一枚最俊俏的竹叶,有风吹来,竹叶落在焦桐琴弦上,嵇康的琴声太醉人,风拂竹叶也想撩拨几声。
古往今来,写竹的诗句何其多!但写到竹风的却极少,仔细排查,也就想起李峤的诗句“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入竹万竿斜,是很有画面感的,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过如此。
提到竹风,脑海中闪现几帧从前乡居的画面,祖父穿着白衬衫,在竹林下摇着蒲扇纳凉,脚边是他养的一群小白鹅,方才满月,嘴角还是黄的,与头顶的竹叶青相映衬,画面很是挑眼。有风吹过,祖父的头发飘起来几缕,不像嵇康那样张扬,却有着一种中国老者特有的儒雅在。
在我少年时的印象中,谁家屋后有一片竹林,在小伙伴们非常羡慕的事情,竹林里可以看到各色鸟儿,还有我们想象不到的獾子,打洞在竹林里幽居,很是神奇。现如今,獾子在皖北几乎是见不到了,就像是到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竹林也渐渐被伐掉了,夷为平地。鸟雀飞走了,竹叶沙沙声也消失了,每逢夏日有风,直接地吹到院子里,黏热污浊。
我们的院子,似乎少了一重净化器。
竹叶被砍掉的那一年,祖父养了七只公鸡,会在原来竹林的那片区域撒食,如今已然空空荡荡,倒是适合鸡来吃食,祖父看它们啄食,顺便发呆。到了冬天,连夜大雪,翌日,祖父把鸡赶到雪地里去,大红冠子的公鸡走在雪地上,祖父撒一把高粱,颗粒饱满,公鸡们欢跃出动,留下杂乱的一阵脚印,乱却好看,地上,匍匐着一个个“个”字……
【竹椅安然】
想起一个词:竹椅安然。
当然,这是两个独立的词,搭配在一起,是我自造的,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人坐在竹椅之上,悠闲自得的样子,或是怡然自得。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句被用烂掉了的话,此刻我还是要拿来用一下。居有竹,我理解为,居家也要有竹器的参与。
最近,我常常想起外公在世的那些日子,想起他在鏊子上烙一张饼,三足的鏊子,常常的竹签子,外婆烧火,外公竹签上下翻飞,很快,一张饼,渐渐起了气泡,羊乳一样的气泡,面的熟香被催发出来,四散到满院子都是。外公烙饼的时候,就坐在竹椅上,只做竹椅的前半部分,一般是清晨,初夏,仍有一些凉意,外公一般披着一个外衣,坐在那里烙饼。竹椅吱吱呀呀,竹签上下忙络,很快,馍筐中就有厚厚的一摞烙饼。用这些烙饼来卷炒好的绿豆芽、五香大头菜,再配以辣椒炒肉或是炒鸡蛋来吃,真是香。
在旧时,竹椅几乎是皖北农家必备的家具之一。到哪一户人家去,一定会让您坐,若是在堂屋,一定让您坐在尊贵的主位,若是在院子里,主人或者主人呼儿,去——搬一只竹椅来!那竹椅,一定是带着竹香,上面已经被屁股磨得锃光发亮的竹椅,上面全是包浆,被粗布、的确良、棉布、麻布等做成的衣服坐过、擦拭过,带着岁月的光泽。
我曾在故乡的镇子上见过老师傅做竹椅,三岁小儿拳头一般粗细的竹子,按照类似卯榫结构掏好槽子,在火上烤,拗弯竹子,然后,环环相扣,按照框架、竹椅的板面,椅背的撑子等结构,很快就能组装成一个竹椅。坐上去,严丝合缝,丝毫不会有异响。只有坐久了,竹椅的板材之间松动了,才会有吱呀的异响,这时候,找老师傅紧紧相关的卯榫或者是楔子,三两下功夫,竹椅就又重归于“严丝合缝”。
鄙人在少年时,乡间没有空调,每到夏日,竹椅、竹床简直就是乐园。尤其是院子里那棵杜仲树枝叶繁茂之际,搬了只竹椅在杜仲树下喝茶,真是爽然。月光皎洁的晚上,外公经常这样做,喝那种并不昂贵的茉莉花茶,手摇着蒲扇,穿一件纯棉的“菊花牌”汗衫,真是有些许仙风。
也有竹凳子,顾名思义,就是没有椅背的那种,一般是小孩子来坐。少年时,我常年寄宿在外公家,有一只颜色发青的竹凳我最是喜欢,经常坐在上面喝粥,直至把青竹色的凳子做成了青黄色,后来,成了暗褐色,我从小学,也上了初中。那只竹凳被我搬回了家,周末回来的时候,坐在上面写作业,如同是旧相识作伴。
不知怎的,有一段时间,木匠在乡间特别流行,竹匠反倒不受热捧了,可能还是觉得竹子做的东西不耐久吧。说这话的时间段,也就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段时间,实用主义的思潮泛滥,木器逐渐吞并了竹器的大半个江山。后来,直至谁家有一两件竹器,变得十分金贵。
去皖南的很多古镇,倒是发现很多竹器,那些地方,竹子不稀罕。所以,当我们谈及皖南的印象,或者是某一个场景,常常回忆最深的是,门槛内,一位阿婆坐着一只竹椅,目光深邃的望着门外流水,脚边的竹椅腿边,蜷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猫……
【竹匾:落在人间的月亮】
去乌镇的时候,在西栅的一处房屋山墙上见到了竹匾,很大的一只,直径约有十几米,因为有灯光,远远望去,像是一轮徐徐升起来的明月。竹匾,这落在人间的月亮,业已成了装饰品,挂在东墙上,这让我想起乐府诗中“自挂东南枝”的句子,不免有一些伤感。
曾几何时,竹匾在皖南晒秋时候必备的承载物。一竹匾火红的辣椒,一竹匾剥下来的玉米,一竹匾金丝皇菊,一竹匾花生,一竹匾南瓜笋……到了秋天,竹匾被派上用场,在山水之间,在皖南农家的院落中,各家各户的“面子”均靠这些竹匾来呈现。在网络上还没有流行朋友圈的各种“晒”之前,皖南人早已经深谙此道,他们的道具就是——竹匾。
中国人从公元前十一世纪就开始广泛使用竹制品,最具典型的代表就是竹简。竹制品的日常化使用应该是到了手工业得以发展之后,大批量的手工艺人出现,竹编开始流行起来,比如,田间劳作时,农人头上戴着的斗笠,门上的竹帘,吃饭用的筷子,割野菜用的竹篮,还有就是竹匾了。
竹匾的制作很能考量一个手艺人的功底。首先是用刻刀做好竹篾,竹篾一定要带皮的青绿色那种,带着皮,韧性好,便于塑型。制作竹匾,要从底部着手,以三角形的交叉纹路开始插花来编,底部编好之后,折弯来做竹匾的边框,边框所用的竹篾一般要硬一些、宽一些,最后的收边,用一根宽度在一厘米左右的硬竹篾折成一个圆形,下方的细碎竹篾把它裹起来,形成一个整体,最后剪去多余的竹篾,竹匾即成。
我留意过竹编手艺人的手,粗糙,干枯,像是老树皮一样,这双手,都是千万条竹篾练出来的,也是美好生活的“编造者”。我有时候想,文字工作者也像是在做竹匾,只不过竹编手艺人用的是竹刀和竹篾,文字工作者用的是文字和键盘,亦或是手中的笔,古人所言的刀笔小吏不就是依靠文字这门手艺来谋生的人吗?
小时候贪玩,喜欢养蝈蝈,我曾从后园砍过竹子,做过蝈蝈笼子,一只歪歪扭扭的蝈蝈笼子做下来,手指伤痕累累,却很开心,自己的劳动成果终于可以自享了,真是甘之如饴。我想,竹编手艺人或许并不这么认为,我编蝈蝈笼子是自娱,谋一份爱好,而主编手艺人有可能是谋生,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曾在江南见过一位眼盲的竹编手艺人,竹编手艺很是精细了得,他做出来的竹匾,可以盛水,也不漏,足见其功力。我问他,眼睛不方便,是怎样做到的。他没有像小学课本里的卖油翁一样说“无他,唯手熟尔”,而是指着自己的脑壳说,我虽然看不到,但是这里却明白亮堂得很呐!他说这话的时候,阳光正好,正是江南晒秋的好时节,竹编内小辣椒被晒得哔剥发响……
【竹杖千秋】
和作家王祥夫交流,谈及竹杖。他说,杖与拐是有区别的,低于头顶的曰“拐”,高于头顶的曰“杖”。拐,一般是老者或是身体不便的人才拄着,当然,民国以后,开始出现所谓的“文明棍”,也是拐的一种。杖,就不同了,一般是家族之中,甚至是当地有威望的长者方可拥有,比如,戏曲《杨家将》中佘老太君所拄着的就是杖,龙头,很是威严。
我后来留意到,在很多古画中,也有很多老者,手持着杖,一般是竹杖,杖的上方,多弯曲状,竹杖在手,长衫在身,拄杖的老者身姿矍铄,一派仙风道骨,有踏遍青山人未老之意趣在。
我有一位老兄,做铜艺的,最近瞄准了做国画中的“小人”,他做了很多拄杖老者,送我几枚,很是有趣,拄杖者的表情慈祥,手中的拄杖用银丝做成,惟妙惟肖,把它置于案头,放在小块的山石一角,境界立马就出来了。
对于竹杖,最知名的就是苏东坡的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竹杖是高士的标示性随身携带物,类似于权杖的那种。竹杖,中空,虚其心,象征着古人高洁的品性。竹杖的上方一般是弯弯绕绕的,型很好看。这个部位,一般是竹子的根部。很多人为了寻得一只好的竹杖,去野竹林挖一些野的罗汉竹,这种长相不那么直挺挺的竹子,反倒适合用来做竹杖,有一种古拙的美在里面。竹杖做好,一般是要保养的,手持竹杖,用棉布来擦拭,直至上面有了包浆,看起来盈润而有玉的质感。
竹杖选取的竹子很讲究,一般要有九节,九,在中国是个大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比如“九五之尊”,记得初中时,从邻居家读到元代诗人艾性夫写的《竹杖》一首,较为喜欢,录下来:
一枝九节称身长,扶得衰翁气力强。
色点湘妃红泪雨,骨凝王屋紫藤霜。
结交最与芒鞋密,寄友应含荜拨香。
独有探梅时节苦,相随江路雪茫茫。
竹杖,芒鞋,荜拨,老梅,衰翁,多么搭。其实,衰翁未必就很衰,持着竹杖的人或许还很帅呢,老帅。杖过头顶,竹杖千秋,那感觉,是很有意蕴的。
据说,最牛的杖是枸杞树做成的,野生的枸杞树,本来就很难长大,若是长到了可以做一只杖,至少要百年。少年时,我曾在故乡的田野里见过多株野枸杞树,秋天的时候,野枸杞娇艳地红着,很是冷艳。后来,看到很多人做盆景,用的是枸杞树,只取根,旁逸斜出的小枝很少,取的是意境和趣味。枸杞做成的杖,被誉为“西王母杖”,非常难得,反正我是没有见过。这些,也是王祥夫先生告诉我的。
“竹”字,很有意思,两个“个”字吗,因此,用此做杖,也是很自我的。
【竹鞭】
竹鞭,即竹根。春日里的竹子,从土壤里萌生的,有两种,一种是竖向生长,冲破土层,要么做了竹子,要么做了竹笋,成了别人餐桌上的菜肴;一种是横向生长的,也就是竹鞭了,竹鞭横向在土层中摸爬滚打,把竹子的根系做得越发旺盛。可不要小看柔弱的绿竹,他们的根系发达着呢,有时候,会伸到数十米外的土层里。记得有一年,我们家后园的竹林,竹子的根会穿越我们的瓦屋,跑到院子里,在春天窜出来两根新笋,令我大开眼界。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竹鞭是用来教子的,谁家娃娃不努力读书,就要被严父严母们用竹鞭在屁股上抽打,这就别样的“竹笋炒肉”。谁也不愿意轻易去“吃”。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文化公司实习,文化公司的老板茶室里常常放着一根竹鞭,日日摩挲把玩,乍一看,还以为,这家公司老总很严厉,凡是有违反公司纪律的,一概竹鞭伺候呢,实则,竹鞭早已成为文人的新宠。
唐朝时,刘禹锡就写有《酬元九侍御赠璧竹鞭长句》。
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赠比双金。初开郢客缄封后,
想见巴山冰雪深。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
由此足见,竹鞭当时作为文人之间相互赠予的礼品或玩物,是极其风雅的。由体罚娃娃的工具,或者称之为“教具”吧,再到文房雅物,我所认识的竹鞭在改变,其实,竹鞭就是竹鞭,只不过人赋予了它不一样的用途。这就好比有人用牙签剔牙,有人却可以用它来吃水果。
(5200字)
《散文百家》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