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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保定回宫,天气便一日暖似一日。这日午后,风煦日暖,四下里静悄悄的,连玉箸养的那只小猫儿亦蹲在影壁下打盹。琳琅独个儿在中间屋子里绣一方帕子,那熏风吹来,正正令人昏昏欲睡。忽听窗外脚步声轻巧,犹以为是小宫女,远远只听笑声嚷:“琳琅,我们给你道喜来了。”原来是芸初与画珠两个。琳琅又惊又喜,忙放下绷子迎上去,说:“你们怎么约在一块儿来了。”画珠扮个鬼脸儿:“我和芸初怎么不能一块儿来了?”
芸初亦笑逐颜开:“昨儿画珠去看我,我们特特的约在一块儿,来给你道喜的呢。”琳琅让着座儿,又去取水来彻茶,只说:“怎么去侍候主子娘娘,反倒变得油嘴滑舌了,说起话来和画珠似的。我能有什么喜事。”画珠已经嚷起来:“怎么又拉扯上我了?难道我是油嘴滑舌的不成?”捉狭的挤一挤眼,道:“我就不信你自个儿没听着讯儿。”
琳琅笑道:“我是真不知道,有什么事你们就说罢。”画珠道:“前儿我在太后那里听见说,要拨你去侍候宁太妃呢。”琳琅只是不信:“你别哄我了,无端端的,这话从何说起?”画珠道:“我怎么会哄你?不过说来也怪,太妃巴巴儿去回太后,点名指姓儿的要叫你去,你什么时候入了太妃的眼了?”
琳琅想起宁太妃正是裕亲王福全的母妃,忽然就想到在保定时那天夜里玉箸的一番话。不由勉强一笑,说:“我哪里知道。”画珠嘴快,说:“侍候太妃的差事自然比如今要强,太妃也住慈宁宫那边,将来咱们正好做伴。”琳琅道:“没影儿的事呢,你这样一说当了真似的。”
画珠道:“太妃跟太后说时,我就在旁边呢,怎么会不真?太后当时就说,这点子小事,有什么求不求的,还说叫总管这几日就安排你过去呢。”琳琅见她言之凿凿,只是半信半疑。岔开话问:“你们这会子怎么都得闲了?”芸初答:“主子歇午觉,我跟姑姑告了假。”画珠也道:“太后也是在歇午觉呢。”芸初因看琳琅放在炕桌上的绷子,拿起来瞧着,说:“你这绣的花样子倒新奇,是什么名目。”画珠探过脸来瞧了一瞧,笑着说:“你可真没见识,这不是昭君出塞?”芸初指着那绣像道:“这女子虽穿着大红风兜,怀里抱着却是一瓶梅花,若是抱着琵琶,那才是昭君出塞。不信,你问琳琅。”
琳琅见问,道:“这个是梅妃。”画珠问:“这是哪朝哪代的妃子?”琳琅只得将梅妃的故事略述一二,画珠只听得津津有味。她与芸初两个都是告假出来,又坐了片刻,说了些闲话,便别了琳琅自去了。
琳琅收拾了再绣起来,春日半斜,正从窗子映进来,手上发了汗,拔针滞涩起来,她一不留神那针就扎在了指尖上,正放在嘴里吮着,忽然玉箸引着一名太监进来,琳琅连忙站起来,只听玉箸道:“冯谙达,这就是琳琅。”那太监只略一打量她,说:“太后传你去。”玉箸只向琳琅微笑,琳琅怔了一怔,恭声应了“是”,随他一块儿去面见太后。
从北五所到慈宁宫路距颇遥,待得到慈宁宫外,已经是酉初时分。慈宁宫里正在上灯,殿中烛火通明,只见地下金银错铜錾松鼠葡萄纹的熏炉里,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中。琳琅跟着那太监进了暖阁,见大炕上坐着两人,东侧一人穿莲青团寿缎袍,外罩妆花福字坎肩,西首一人穿湖色缎袍,年纪皆在四十如许。琳琅依规矩未敢抬头,远远便跪下行礼:“叩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又再磕下头去:“给太妃请安。”
只听太后道:“起来说话罢。”琳琅轻轻应了声:“是”,再磕了一个头谢恩,方才站起来。太后又道:“抬起头来。”琳琅只得微微抬起脸来,只见宁太妃向太后微笑道:“这孩子模样倒周正。”太后望着琳琅,却只是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问:“你是什么出身?”琳琅答:“奴才是正黄旗的包衣,父亲是内管领阿布鼐。”
太后问:“阿布鼐?你们一家子是不是食辛者库?”琳琅只轻声应个“是”。太后便向宁太妃道:“包衣奴才,又是辛者库贱籍,哪里配得上伏侍咱们二爷,回头我替福全另挑个稳当的人,包管他放在身边如意。”
宁太妃犹未说话,太监却进来回道:“太后,皇上请安来了。”只听靴声橐橐,步声杂沓,执事的太监簇拥着一人进来。琳琅从未见过皇帝,灯下只见一身檀色织锦缎福寿长青便袍,腰际束绛色带,显得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唯头上红绒结顶缎帽的明黄色,显露着天子身份,众星捧月之下气华夺目,英气逼人,自有一种渊临岳峙的沉静。
屋里宫女太监因是日常侍候太后的人,向例见驾只是肃一肃,琳琅只得依了规矩,行了见驾的大礼。康熙向来对太后跟前的人十分客气,以为琳琅是太后的宫女,只说:“起来罢。”向太后与太妃请了安,太后忙叫人搀起来,赐了座方问:“今儿怎么过来的时辰比寻常要早些?”康熙答:“今儿的折子少些,所以早些过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问:“用过晚点没有?”康熙道:“适才陪太皇太后用过了。”太后点一点头,说道:“其实熬夜看折子,最是劳心费精神,你只是不肯用参汤。”康熙道:“母后嘱咐,理应听从,只是参性温热,太医一直说儿子体性燥热,所以未敢常用。”太后笑着说:“你读过医书,自然知道好歹,我也不过白嘱咐你一句。”忽想起一事:“昨儿南边刚贡来的新茶,听说只得了四罐。你自个必又没有留,定是叫他们先送给太皇太后和我了。”便叫人沏了新茶来,笑道:“咱们娘儿几个,一块儿尝尝鲜。”
那茶盘尚未捧出,殿中已隐约透进一丝奇香,袭人心魄,仿佛能透骨入髓一般。待得宫女将茶捧出,那若有若无的清芳之气蜿溢满室,令人不由神清气爽。康熙便道:“这茶是江苏巡抚宋荦特别孝敬的,闻着这茶香,倒似是不错。”太后道:“今儿也是头一回打开,倒想不到这样子香。”
英嬷嬷自接了茶盘,将茶奉与太后,又奉与宁太妃。太监便恭敬恭敬将茶碗奉与康熙。康熙揭开碗盖,只见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映得那茶杯绰然生碧,竟仿佛一方翡翠一般。雀舌尽沉杯底,一芽一叶舒展开来,宛若鲜活。待得入口,齿颊生香,味醇香郁,难以言表,不由道:“真是好茶。”
宁太妃也道:“吃着只觉着满嘴里清香,以往的贡茶,都没这个好。”太后道:“我吃惯了砖茶,倒觉着南边的贡茶都是味淡。”康熙因见那茶碗是德化窑的釉里红,欲语又止。抬起头来却见多宝格下侍立的宫女,脸上微有异色,烛火照得分明,他心里一动,开口道:“你像是心里存着话,有什么事明白回太后。”
琳琅心里忽悠一紧,一颗心怦怦直跳,连忙跪下去说:“回皇上,奴才并没有什么话憋着,只不过看主子吃茶,想到了茶器。”其实入关未久,宫中风俗犹存关外之风,唯康熙幼时除禀承满习外,一直心向汉学,但后宫之中诸妃皆出于旗下,自无人知晓茶道。专设的御茶房,也不过谨慎当差。康熙听了琳琅之言,只道:“茶器怎么了,你倒是说来让太后太妃与朕听听。”又说:“起来说话。”
琳琅轻声应了声“是”,谢恩立起,定一定神,道:“《茶经》有十,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饮、之事、之出、之就、之图。茶器居其一,旁不赘言,只茶碗一项,茶圣有云:‘越州上,鼎州、婺州次;丘州上,寿州、洪州次。或者以邢州处越州上,殊为不然。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越州瓷、丘瓷皆青,青则益茶,茶作红白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红;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唐人陆龟蒙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言极越瓷之妙。此茶清丽难言,依奴才浅见,若能配以越瓷,必如清波濯于蒹葭,月下之于芙渠。”
她的声音本就清琅,娓娓道来,更是动人。宁太妃笑道:“说了这么一大篇,我是一句也没听懂。”康熙道:“难得她还读过《茶经》,母后跟前的人,果然有出色之处。”太后只是笑一笑,康熙对琳琅道:“你既读过《茶经》,开口就说这新贡的茶好,好在哪里,只‘清丽难言’四个字就罢了?”
琳琅道:“此茶奇香袭人,适才皇上言是江苏所贡,奴才斗胆,猜测此茶必是产自洞庭吴县。”康熙“哦”了一声,问:“你是南边的人?”琳琅目光微垂,轻声答:“是,极幼的时候在南边住过几载。”康熙道:“既然是你家乡风物,你定然知之甚详,将这茶的来历说来听听。”
琳琅待要答话,只见太后正面无表情的瞧着自己。心里一惊,自悔不迭。正在此时只见内奏事处当值的太监进来,满头大汗的磕了头,奉上黄袱匣子:“皇上,广西来的六百里加急的折子。” 只见那匣上贴着平南王尚之信拜发的火票,朝廷平叛用兵数载,克复岳州后胜局已大定。吴应麒败走长沙,长沙克复后又收残卒、挟辎重溃向广西,朝廷便命尚之信由广东出兵入广西追剿。
皇帝身旁的李德全连忙接过去,先挑开匣子上头系着的龙头结,抽开匣盖,里面照例是一黄一白两份奏折,黄绫硬裱的那一封,依例是给皇帝的请安折,所以康熙只接了那封军报,英嬷嬷连忙将一盏罩纱灯移了过来,康熙一目十行匆匆看了,太后见了这情形,回头问:“什么时辰了?”只听答:“酉时三刻了。”太后于是对康熙道:“我不是赶你走,知道你忙,回头只怕还要看半夜的折子。每回叫你忙时不用过来了,你必不肯,你先去吧,明儿得闲再过来就是了。”
康熙道:“是。”又道:“也请母后早些歇着。”请了安方起驾。殿中幽静,只听殿门之外侍侯御驾的敬事房太监的喝道之声渐渐远去,琳琅微垂着头侍立当地,宫女太监们自是静悄悄的。过了良久,方听太后说道:“难为你识文断字,又能说会道。你们汉人,吃个茶也讲究,说得出这样一大篇咱们不懂的话来。”回头对宁太妃微笑:“妹妹既然喜欢这孩子,不如叫她到妹妹宫里去,侍候妹妹的茶水。”
宁太妃听了,笑着对琳琅道:“还不谢太后恩典。”琳琅跪下去磕头谢恩,太后慢慢端起茶碗来,面露微笑:“你以后好好侍候太妃,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