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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语】鲁迅之所以伟大，不仅仅因为他的思想具有超越中国现实的创造性，而且因为他的文学水平高，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都是非同一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表现。从这篇《风筝》我们可以稍微领略一点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当然，小小的一篇文章，确实不需要我们过分吹捧。如果有几个人在心里念叨，“这个，我也是能写成这样的！”我甚至都不见得怀疑这是实话；但是，像鲁迅这样持久而多产，总是搞得这么好的人，就凤毛麟角了。

我对鲁迅缺乏专业研究素养，但欣赏这么一篇小文章，那么多素养也没有多大用处——我们用心即可。这篇文章恐怕是为他弟弟周作人写的。我们知道，鲁迅和他这个弟弟，在思想观念上有矛盾，在家庭的层面上也有矛盾。鲁迅必定为此深感“孤独与悲哀”。这篇文章就反映了这种心情。

李敖似乎曾经从语文的角度说过鲁迅的坏话，因此也就出现了几个跟屁虫，说鲁迅的话晦涩难懂。有的时候，鲁迅的语言确实不流畅，但这多半是他在表达某种极其细致的想法的时候，才是这样。还有一个原因，鲁迅是现代汉语的开拓者，当时的白话文还处于幼年时代。但是，如果我们的目的是为学生选择课文，那么从鲁迅的书里能够选择到的合适课文，足以把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课本塞满还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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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点评】鲁迅必定懂电影。这个气氛立刻决定了全篇的色调。而且，为什么惊异和悲哀呢？这是一个悬念。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的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点评】现在镜头推得更近了，我们看到了一些细节。其中有一些令人愉快的元素；但是，我们看得出来，作者有心事：似乎春日的美景只能刺痛他。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它，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竟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点评】起首的这句，极其自负，真理在握的样子。作者是故意这么折磨自己的，他是为了稍后再把自己打倒。另一方面，对弟弟的几笔描写，看来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蔑视，却要在我们心里激起怜悯的感觉。我们感觉得出来：某种矛盾在积聚。我们心里害怕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现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点评】这一段比较长，但就内容看，文字简省到极端了，但对弟弟描写，寥寥几笔，却能让我们如临其境。另一方面是一个专制而粗暴的大哥。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坠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坠下去而至于断绝，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坠着，坠着。

【点评】心理学家在这里有事情做了。如果作者仅仅是毁坏了弟弟的一个风筝，似乎不至于导致如此的隐痛。这个风筝，或许仅仅是一个象征。多半是那样的；鲁迅与他弟弟的矛盾是深刻、甚至惨烈的；但是，手足之情能够忘记吗？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点评】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这里是一个玩笑，目的是让读者陪作者苦笑一下。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点评】看来这是一个现实而可行的方法，写得稍微细致，想入非非。这又是故意的，因为下面是一个干脆的否定。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象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点评】这是本文最精彩的一笔。我们甚至可以说，此前所有的笔墨，全为这一句：“有过这样的事么？”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点评】所谓鲁迅的文字难懂，这里或许是一例。前一个反问句，意思是明白的。“无怨的恕，说谎罢了”，什么意思，不大清楚；“说谎”的主语是谁？谁说谎呢？我的理解是这样：毫无怨恨的宽恕，这话是不实在的，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别人宽恕你，他心里也仍然会多少遗留一些怨恨。这一句还有这样的意思：他弟弟说“有过这样的事么？”或许是搪塞，是假装忘记了，是不想提起不愉快的事情。——总而言之，如果你果真做过让自己悔恨的事情，你会永远悔恨自己。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点评】因此就有这一句，意思是：作者只能永远悔恨了。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点评】“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这句的意思大概是这样：既然与弟弟的矛盾无可化解，那就投身于社会斗争去，让自己忘记了隐痛；但是，鲁迅在当时或许也找不到几个朋友和同志，他在哪里都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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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我只觉得异常地压抑，觉得自己患了忧郁症，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就这么一点文字，鲁迅就能把我抛在悲哀与孤独之中，因此我觉得他了不起。

文字消失了，留在我心里的，是隐隐的痛，好像我自己也成了鲁迅似的。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