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嘉莹先生的诗词讲稿，叶老时常会引用《古诗十九首》中的一句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反复几次，突然动了要查一查这首诗的全貌。结果让我颇为感慨。原来这一首诗并非生疏，而且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过接触，只是那时节和这之前的时节，我从未曾想及过。

这首“行行重行行”是《古诗十九首》的开篇作。形成于东汉末年。之所以说之前接触过，是在中学时曾学过一篇《还乡梦》自序，其中便引用了该诗中的一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以表示作者在远洋那岸对故乡的无限思念。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去查全诗的冲动，所以一直也就知道了那么一句表示思乡念旧的诗句而已。再细读，发现似乎柳永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原出大约也在这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一首小诗，居然藏着这么多感动，让我有些诧异自己这么多年居然都不见不闻。

相思离别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主要命题之一，当然也是世界文学中的主要命题。原因应该就在于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相遇又不断离别的过程，人也是在一次次的离别之中历练了品格与精神。“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来去匆匆，由人的、不由人的，为了生计，为了功名，为了某一个目标，一次次“酒趁哀弦，灯照离席”，这其中有太多的不得已。尽管有些人可以在离别之时做出一番豪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可是细细品味，依然有着歧路沾衣的伤痛和悲慨。徐志摩有首名诗《再别康桥》，即便是他那种“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优雅绅士的姿态，但那河畔的金柳，软泥上的青荇，榆阴下的一潭，波光里的艳影，康河里的柔波，满船的星辉……依然纠缠着作别的徐志摩，久久难忘。没有谁能够摆脱离别，因为它就是我们人生的常态，更重要的是我们很难真正优雅的离别。在无数的优雅和故作镇静的离别之后，一个人也会无数次回味那些曾经的相遇。

因此，离别就意味着沾衣，就意味着永恒的相思。“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这是李商隐的离别，是那样的凄婉；李后主说“别时容易见时难”，因为我们为了目标出门的时候，我们从未曾想过离别之后的孤苦，总以一种假象安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我们还会见面。可是，有时现实是无比残酷的，有多少离别都成了人生的永诀，那一个个天涯望断的思妇一次次误认着天际遥现的孤舟，一次次凝望着远方归来的鸿雁，真的能够传书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便是离别中最惨痛的现实。可是为了生计，为了养家糊口，也为了功成名就，我们不可能闭门造车一辈子，像陶渊明那样的躬耕自食的毕竟太少了，毕竟陶渊明还有这个资本这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当我们没有资本待在家里就可以衣食无忧的时候，我们就必须走出去，去走一条生路。那就必须面对离别。“悲莫悲兮轻离别”，有什么比这种不得不面对的离别更可悲的呢？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这也是一次轻别离，为了生计的别离，当然也可能战祸的缘故，毕竟东汉末年那场动乱是相当可怕的，“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动不动便是流血漂橹，“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抓壮丁当然是常有的事。不论是哪一种现状，离别都是生活的常态。而这样的离别注定了遥遥无期，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不可违抗，筑就了这次凄惨的“生别离”。可是前途在哪里？“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杳杳天涯那该有多少艰难险阻，那该闯过多少的生死关头才能够死里逃生，一切都是未知数，毕竟外面的世界是不确定，而且是野蛮杀戮的，“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我们是否还有再见面的一天吗？见面的时候是否还保有昔日的容颜呢？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还是早已变成了“无定河边骨”呢？我们都知道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动乱中的离别是那样的生吞活剥，由不得人。但在漫长的相思之后，孟姜女看到的不过是冷冰冰的长城下堆压的白骨。她怎么能不悲愤？

离别有太多的不得已，但不是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吗？胡地的马即便是到了南边也要望着北风来的方向，南方的鸟即便是到了北方也会在靠南的枝桠上搭巢。不是狐死首丘吗？你是否也会望着家乡的方向，在每一个离别的日子里念着我呢？这与其是在问远离的人，不如是告诉远离的人，我无日无时不在念着你。“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一年三百六十天，哪一天不是一样的熬煎呢？但是天各一方的你我毕竟“相去日已远”，漫长的思念也使得我“衣带日已缓”，可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付出是我心甘情愿的，为了你的明天，为了你的出人头地，我则选择了默默地等候。中国传统社会妇女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隐忍，为了丈夫，为了儿孙，她们无比坚强的面对着生活的不易与繁杂，很多时候都是打碎牙往自己肚里吞。就是这样，还是有无数的游子流连外面的世界而忘却了她们，“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依楼长望，“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光怪陆离，让很多人迷失了本性。“驰逐京尘不计年，看花饮酒又谈禅”，而家中等候的人则便是化作了望夫石也终究是一生的冰冷。“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遥遥无期的思念，真的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可毕竟我是那么的爱你，即便是化成了灰，依然是温的，依然是思念的。但年华暗度，时光流转，“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老”既可以指岁数，也可以指“精神上的衰老”。长久思念的人自然更容易衰老，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都比容易衰老。在无数次“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后，在无数次“肠断白蘋洲”之后，日月的熬煎自然会爬上脸颊，当年的红颜渐老，青丝偷换了银发。可是我是那样炽热地爱着你，是那样的执着，不悔，我并没有因为“游子不顾返”而停止我的思念，相反“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而且那思念随着时间的堆砌，越来越深，以至于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跟你说，算了还是不说了，说出来都是泪，“弃捐勿复道”，身在异乡，你一定要努力照顾好自己，“努力加餐饭”，“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照看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这首诗没有豪华的语言，不是什么“碧云天，黄叶地”，相反它朴实无华，浑若天成。更可贵的是它的用语、它的感情都特别的真挚，这便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无需要奢华的字眼，只在一个真字，便足矣打动两千年后的我们。生活多不易，且惜眼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