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为一部瀚如烟海的大部头,曹雪芹冲天的才情在宝黛钗的情感纠葛和贾府伦情日常之中恣意铺摆,他熔中国古代文学诸样式于一炉,随意裁取,又颇得天工之妙。诗歌是《红楼梦》塑造人物最重要的一种表现手法,因此曹雪芹在塑造人物时,字斟句酌,用他的锦心绣口吟出了林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唐多令》,薛宝钗的菊花诗、《临江仙》,一个人是一个的口吻。同时又在行文中化用了前人诗话,成为自己作品的点睛生花之笔。当然还有一种便是直接引用他诗,用于塑造人物、场景,既赋予人物的立体感,又使得场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底蕴。
在众多的他诗中,陆游的这首《山居书喜》堪称红楼第一。一者它是第一首直引诗。二者,它也是出现次数最多的一首直引诗,从第三回首次出现,前后出现了四次。而这四次出现都是围绕同一个人——花袭人。
白先勇说,花袭人是贾宝玉一生俗缘最重的一个女性形象,在花袭人的身上有母亲、丫鬟、妻子等多重女性身份的重叠。林黛玉常常以“嫂子”戏称袭人,也正是基于她深知袭人在宝玉生命中位置的重要。对于这样一位重要的女性,曹雪芹赋予她一个颇值得玩味的名字和来由。这句“花气袭人知昼暖”便是袭人得名的来由。这很符合贾宝玉这种富贵公子的闲情逸致,他穿行在脂粉队中,浸淫在正统文化之外的诗词歌赋之中不能自拔,从浩瀚的诗词中信手拈来一句古语变成了自己贴身丫头的名字,这足见他的生活格调和审美情趣。但是作为其父亲的贾政,则是满腹八股,一肚子仁义道德,在传统儒家文化中内化到极致的有些迂腐呆板的人物,他除了与请客们谈谈八股道德,不好诗词歌赋。他完全是理的化身,而对于抒情性的诗词歌赋一概不感冒,程朱理学讲究“存天理、灭人欲”,贾政是极好地履行了先贤的这一格言。因此,当他王夫人一口一个袭人说话时,就很好奇,袭人是谁?当听说是宝玉的丫头时,就瞬间转为不悦,觉得一个丫头的名字怎么搞的这么侬艳,可见宝玉平日里不肯下正经功夫。害得王夫人不得不为儿子圆谎,说是老太太取得。可贾政不是傻子,单一个名字他就知道这一定是贾宝玉的品味。贾母是不会从古诗词里给丫头们取名字的,充其量拿一些宠物、稀罕玩意给丫鬟们取个名字,鸳鸯、琥珀、珍珠之类的。但贾政将陆翁这首《山居书喜》都视为“浓词艳赋”之流,真是大大委屈了陆翁了。全诗如下: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这首诗出自陆游的《剑南诗稿》,是其在四川的军旅时期的作品。但满纸却看不到陆游常见的那种“气呑残掳”的英雄气概,颇有一种沉醉田园、与世无争的隐逸情怀。红桥是四川的一个地名,红桥梅市很出名,首联红梅、白塔、清江水,色泽鲜艳,相映成辉。置身梅市,自然暗香涌动,沁人心脾,怎么会不“花气袭人”呢?梅花开了,春天还会远吗?寒峭之中已透出了春暖的气息,这是梅花可贵之处——“知”,这也是花袭人与诗句相同的地方,不仅仅她姓花,更因为她“知”,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知”一样,她对宝玉无微不至,知寒知暖。
花袭人原名蕊珠(有本做“珍珠”,此按程乙本),是贾母的丫鬟,后拨给了宝玉,改了袭人。蕊珠这个名字也不得了,唐宋以降,人们习惯用蕊珠经代指道教经典,诗云:“道士夜颂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在道家构筑的大罗天上有一座精美的蕊珠宫,那是大罗神仙所居之所。以宫代之经典。后来进士榜也习惯称为蕊榜。让花袭人原名蕊珠,可能也是点出她身处儒家伦常经纬之中,经常已仁义道德、科举功名的一套说辞劝慰宝玉有关系。但宝玉不喜欢这一套假惺惺的仁义道德,直接称那些人为禄蠹,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蕊珠改为了袭人。原本陆翁的“花气袭人”再寻常不过,只是用到人名上就显得刁钻浓艳了。
曹雪芹神来之笔让蒋玉菡在酒会上说出了陆翁的这句诗,而且是说了两遍。有趣的是,薛蟠听到之后马上说:“袭人”可不是宝贝?袭人当然是宝贝,否则贾宝玉不会不好意思。但这也是千里伏线,为最终花蒋的最终结合预设埋伏。蒋玉菡按规定说了女儿悲愁喜乐,个人感觉也是在说袭人一生的遭遇。“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宝玉出家,可不是一去不回了吗?作为少奶奶的薛宝钗上可以维持体面,她这一个没有名分的丫头岂能不悲哀?“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宝玉出家之际也是贾府“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之际,穷困潦倒,多亏宝钗的苦力支撑,抚养幼子成人,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花袭人最终被托付给了蒋玉菡,洞房花烛之夜放信前缘不假。“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花袭人与蒋玉菡最终夫妻生活美满。你还记得周瑞家的送宫花吗?那宫花就是用匣子装的,蒋玉菡就是专门用来装花(袭人)的匣子。
书中还有一句个人觉得也是关照袭人的。第五回中贾宝玉到秦可卿卧房睡觉,看到了一幅秦少游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后半句的“芳气袭人是酒香”也与袭人有关。在这个香艳的卧室里,宝玉第一次畅游了太虚幻境,当然也得遇一位“兼美”钗黛的可卿美人,巫山云雨一番。但在这个梦里,秦可卿仅仅打了个马虎眼,毕竟梦里的可卿不能与生活里的秦可卿完全等同起来,但确确实实花袭人是这个梦的直接的受益者——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从此花袭人成为贾宝玉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第一个发生性关系的女人。而且花袭人有个哥哥就叫花自芳。
一句诗所透露出的是袭人的性格——“知”与“袭”。知寒知暖,体贴入微,照顾宝玉的衣食起居。但骨子里袭人也是沁人的,她有一种让宝玉怜惜的资质,当然置为了巩固自己的位,她的“袭”也有外向的,不允许别人来染指她这一亩三分地。没有谁愿意主动让出自己的既得利益,何况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丫头呢?她对晴雯、四儿等刁钻丫头的戒防正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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