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铃悠扬
早晨,牛铃一响,整个村子也就醒了。打开门一看,米汤一样乳白色的浓雾里,先伸出牛的尖尖犄角,然后显露出它庞大的身躯。牛尾巴一翘,就有热气腾腾的牛粪大团大团的落下,砸得路面微微颤抖。牛边走边拉,还打着响鼻,比谁都快活的样子。
牛屁股后头跟着放牛伢,还有我。我那段时间暗暗地向往着放牛伢这个角色。我涎着脸给放牛伢们作伴,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往牛角上绾牛绳,挥舞着竹枝作的牛鞭,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喝斥着,也不管牛们听不听得懂。
我们把牛赶进山谷深处。山谷本来是热闹的,流水在响,小鸟在叫,还有数不清的树叶在山风吹拂下翻动绿色唇片窃窃私语。可是牛铃太清脆悦耳了,它一出现,就把那些声音全镇住了。山谷就变得寂静起来,显得无比的苍凉和空旷,仿佛所有生物都屏住了呼吸,只为了聆听那牛铃的悠扬……
牛们低头贪吃缀满露珠的鲜草时,放牛伢就各做各的事去了。有的打柴,有的去捡菌子,或者割草。我主动地肩负起监视牛的责任,见牛有靠近庄稼地的企图,就拾块石头扔过去。牛也欺生,有时对我扔过去的石头置若罔闻,我只好过去抽它几鞭,它才肯怏怏回头。牛的舌头宛如锋利的镰刀,伸出来轻轻一舔,一束草就被它割断卷进了嘴里。放牛伢的主要职责,就是只许这把肉镰刀割草而不割掉庄稼。牛舌舒卷的同时,它的嘴巴不停地咀嚼,并吐出一些白色唾沫。我不能老看牛的嘴巴,老看我会条件反射,嘴里会分泌出过多的口水。这情形令我感到奇怪,似乎我也想尝尝那青草的味道似的。牛颈上的铃铛随着牛头的甩动而响个不停,牛嚼呀嚼的,把日头都嚼短了。
牛寻觅鲜草而去,渐行渐远,它的头不见了,接着它的黄褐色的身子也不见了。它钻进了灌木丛,剌蓬根本阻止不了它,它的厚厚的皮是结实的铠甲。这时,我就只能凭铃声来判断牛藏身何处。有时,铃声倏然消失,恍如被山谷一口吞吃了,我便知道牛呆立在某个地方,昂首翘望远处的山岗或者峡谷上空的云彩,陷入了一片沉思。牛也要经常地想点什么的,只是它可能不会主动地去想那令它沉重的牛轭。这种状况一般不会持久,片刻之后,牛铃重新不紧不慢地敲打山谷的寂静。循声望去,牛的身子隐约可见,树枝摇曳不止,受惊的山雀扑楞楞地飞走。
这个时候,我就无事可做了。我像一条慵懒的小牛,在草地上蜷伏下来。我枕着山坡,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伸手去抓那晃来晃去的牛铃声。当然它是抓不住的,我刚要握住它,它就从指缝里溜走,飞到对面山上去了。它像风一样飘逸,像蜻蜓一样轻盈,像阳光一样明亮。它可以让你欣赏,可以让你享受,却不让你捕获,不让你占有。
太阳西斜时,放牛伢这里那里钻了出来,赶拢各自的牛。如若嫌自已的牛吃得不够饱,他们就会掏出自已的小鸡鸡往草上洒尿。我自然也不吝惜自已的尿水,也凑热闹地哧一泡上去。草上加了佐料,牛就吃得津津有味,咀嚼之余,会对小鸡鸡瞟上一眼以示感激。牛肚子滚圆了,就可以收工回牛栏里去了。放牛伢们挑起柴火,挎上背篓,举起牛鞭,将一串铃声向炊烟缭绕的村子赶去。牛们踱着方步,甩着尾巴,摇着颈子下的铃铛,哞哞欢叫,表达着自已的满足。
此时的我,却不免有些失落。因为这一切,与我没有多大关系。我一直渴望有一条牛来放,一天能赚三分工不说,还能骑到牛背上悠哉游哉,甚至于像小人书里画的一样拿一竿竹笛来吹,有多么的惬意!但我不能抢别人的饭碗,所以,就一直不敢向队长提要求。我只能这么业余地也是多余的帮人放放牛,过一过放牛瘾,满足一下自已的向往,然后,中止这种令别人不安的觊觎之举。
与我有关的是那悠扬的牛铃声,它一洒落在记忆的山谷,就再也不会消失。在如今这个只见牛肉不见牛的时空里,它仍以固有的节奏叩击我的耳膜。我恍然若梦,觉得自已变成了一条牛。在依稀的牛铃声中,我放牧着我自已。
2002.10
原载《湖南日报》200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