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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与生鱼片
丁启阵
我第一次吃生鱼片,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日本教授,想要得到我用唐音念唐诗的录音,请我到建国门外长富宫饭店吃日本料理。切成近一厘米厚的三文鱼片,蘸一下拌了芥末的酱油,直接入口咀嚼。吃法之野蛮,令我立即想起“茹毛饮血”,想起燧人氏“钻木取火,以化腥臊”。我的家乡濒临东海,各种海鲜,是家常便饭的主要食材,从小吃惯,一点儿也不稀奇。但是,家乡一切菜肴讲究“烹而熟则食”,没有一样海鲜是生着吃的。大人教训小孩子,有一句常说的话,“吃了生东西要肚子疼的!”
后来读了些古书,我知道,中国古代有很悠久的吃生鱼片的历史。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就很喜欢吃生鱼片。他说过“脍不厌细”的话,意思是,生鱼生肉,切得越细薄,越好吃。西晋人张翰张季鹰因秋风吹起,想到家乡鲈鱼、莼菜上市,是吃生鱼片、喝莼菜汤的季节了,便弃官不做,从洛阳逃回江东老家(实际上,张翰逃回家乡另有原因,并非一味贪嘴)。从那以后,吃生鱼片便成了人间一桩风雅之极的事情。文人墨客,动不动就把“鲈鱼脍”三个字写进诗词。唐代诗人,也是喜欢吃生鱼片的。张说、王维、王昌龄、李白、杜甫、岑参、钱起、韩翃、元稹、白居易、杜牧、许浑、皮日休、陆龟蒙、罗隐,有太多的诗人,在诗歌里写过自己吃生鱼片(鲙、脍)的情形,一个个饕餮似的,说得口舌垂涎。
曾几何时,我国不再流行吃生鱼片了。这种古老野蛮的吃法,只在日本、韩国等邻邦保留至今。
我曾经以为,从吃生鱼片到不吃生鱼片,是一种进化。但是,看近年国内各地,生吃鱼片蔚成风气。我不禁感到一丝茫然:难道,历史的长河在倒流,燧人氏的时代结束了,要重返腥臊氏的时代?
近日得空,细品杜诗,我发现:杜甫一生,吃过很多次生鱼片。但是,他有一个从享受到难受的过程。
杜甫保存至今的诗歌中,至少有七首写到自己吃生鱼片。吃的时间,从青年持续到晚年;吃的地方,有江东(今江苏浙江一带)、长安(今陕西西安)附近、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等地。显然,这位出生于内陆地区的伟大诗人,曾经是一位生鱼片的爱好者。
现在,按照写作时间的先后,将杜甫这七首写到吃生鱼片的诗歌,节录如下: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二)
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
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
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新欢便饱姜侯德,清觞异味情屡极。
(《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
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徐州秃尾不足忆,汉阴槎头远遁逃。
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
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观打鱼歌》)
东津观鱼已再来,主人罢鲙还倾杯。
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鳣鲔随云雷。
干戈兵革斗未止,凤凰麒麟安在哉。
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
(《又观打渔》)
豉化莼丝熟,刀鸣鲙缕飞。
(《陪王汉州留杜绵州泛房公西湖》)
暂忆江东鲙,兼怀雪下船。
(《夜二首》其一)
情人来石上,鲜脍出江中。
邻舍烦书札,肩舆强老翁。
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
(《王十五前阁会》)
一、二两首,写于长安时期,杜甫是怀着享受、陶醉、赞美、感激的心情,品尝生鱼片的。从第三首开始,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诗人对鱼有了悲悯的情怀。三、四、五、六首,写于蜀中时期,在梓州、绵州等地。第三首,在享受之余,也为鱼的永远跟波涛相失,丢掉性命,感到歉疚惆怅。第四首,为自己在战乱年代享受口腹之娱,暴殄天物,感到羞愧。五、六两首,虽写到生鱼片,但意不在此。第七首,好友盛情相邀(又是派人送请柬,又是让人用轿子去抬他过去),请他赴宴,杜甫自己对生鱼片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他只是为自己的孩子能够跟着美美吃上一顿,表示感谢。
杜甫对于生鱼片的兴趣由享受到难受的变化,显然不是生理上的原因,而是心理上的原因,思想上的原因,精神境界上的原因。我不知道,宋代往后,我国吃生鱼片这一饮食文化传统的式微,是否跟杜甫式的思想境界有关。但我猜测,当今素食主义者或许可以从诗圣这个变化中得到一点儿启发,甚至把杜甫当做一个典型,更好地宣扬他们的素食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