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明清人论证李清照不曾再婚像读推理小说

丁启阵

距离李清照时间最近的宋元两朝，至少有七种著作，一边倒地说李清照曾经再婚张汝舟，没有一种著作对此说法提出质疑，或进行反驳。但是，两三百年之后的明代，却忽然有人开始对此说法提出质疑，五六百年之后的清代文人更是言之凿凿，认为李清照根本就不曾再婚。整个事情，仿佛苏东坡《题西林壁》一诗的后两句所说的，不知易安未再婚，只缘身在宋元朝。

看明清文人怎样证明李清照不曾再婚，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最早对李清照曾经再婚的说法提出质疑的，应该是明朝人徐[火勃]。这位徐先生认为，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载，李清照在赵明诚死后“又更嫁非类”，及李清照致友人谢启有“猥以桑榆之晚景，配此驵侩之下材”之语，“殊谬妄不足信”，“太诬贤媛”。他的论据有两个：一是，李清照作《金石录后序》时已经52岁，太老了；二是，李清照乃“清献公之妇，郡守之妻”，是有身份的人（见其《徐氏笔精》卷七）。

入清之后，査伯葵、俞正燮、李慈铭等人，先后撰文，认为李清照不曾再婚。因为，论证和附议的人实在太多，底下只举有代表性的，稍作介绍。

清人陈文述除了李清照作《金石录后序》时“年已五十有余”这一条外，又加了一条：赵彦卫《云麓漫抄》所载《投綦处厚启》，不是李清照自己写的，而是好事之徒伪造的。这个猜想只有旁证：宋人小说，常常污蔑贤者。例如《四朝闻见录》曾污蔑朱熹，《东轩笔录》曾污蔑欧阳修（见其《题査伯葵撰<李易安论>后》）。

俞正燮在题为《易安居士事辑》的长篇文章中，对宋人关于李清照曾经再婚张汝舟的说法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批驳。俞氏文章语言啰嗦，缠夹不清，照录原文，一定会导致大部分读者昏睡不省人事，因此，我这里将其要点概括为如下七条：

一、宋代不学无术之人因为不堪李清照的讥笑，篡改了她的《投綦处厚启》；

二、宋代之所以没有人对李清照再婚的说法进行批驳，是因为那时国难当头，社会动荡；

三、《宋史·李格非传》提到了李清照，但是没有说她曾经再婚；

四、《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作者李心传，身处蜀地，远离杭州，关于李清照再婚的说法，采自“鄙恶小说”，是轻信谣言；

五、绍兴四年，李清照已经53岁；

六、李清照60岁那年，綦崈礼（处厚）女婿谢伋在文章里称李清照为“赵令人李”，而不是“张汝舟妻李”之类；

七、南宋人的著作中，也只称李清照为赵明诚妻，不说“张汝舟妻”；

俞氏是大学者，他的文章一出来，许多人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俞氏已经给李清照彻底平反昭雪了。

俞正燮之后，陆心源提出了一些跟俞氏不同的论据。陆氏认为，俞氏无视张汝舟的存在，是讲不通的。他指出，张汝舟确有其人，进士出身，也做过官，因为李氏举报遭到流放，也是真有其事。陆氏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推测：篡改李清照谢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汝舟本人！因为李清照的举报，使得张汝舟被削职流放（夺职编管）。张汝舟为了报复泄愤，“改其谢启，诬为改嫁，认为伊妻”。就是说，李清照“被改嫁”，始作俑者是张汝舟，而不是俞正燮所说的其他怨恨李清照的文人。

陆心源的一些意见得到了李慈铭的肯定，但是，对于张汝舟篡改谢启污蔑李清照的说法，李慈铭不以为然。他说：“人即无良，岂有冒认嫠妇以为己妻？”再者，赵明诚、李清照都是出身名门贵族，李清照更是女中豪杰，这事不可能瞒过天下之人。为此，李慈铭又提出了不同于陆心源的两种猜测。一种是，举报张汝舟的人，张妻李氏，并非李清照，有可能是李清照的本家。当时嫉恨李清照的秦楚材、张九成之类人物，为了报复，移花接木，把李氏说成李清照。还有一种是，张汝舟的妻子也是会舞文弄墨之人，写文章叙述自己不堪丈夫的家庭暴力、举报丈夫贪墨致使其受到应有惩罚的整个过程。后人因为张汝舟妻子也姓李，于是把她跟李清照混为一人。李心传没有认真考证，误信了传言。李慈铭对自己的推论十分自信，认为可以“补俞氏之阙，正陆氏之误，可为不易之论矣”。

俞正燮、陆心源、李慈铭之后，至于近代，主张李清照不曾再婚者代不乏人，但是，像他们那样煞有介事进行论述的，似乎不多。

对于李清照究竟是否再婚，我暂不表态（容另文表态，呵呵）。这里我只想问读者朋友一句话：看明清文人论证李清照不曾再婚的过程，是否有些像读推理小说呢？

                                             201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