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田园，快乐农家

——《清平乐·村居》

                                             丁启阵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首小令跟《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一样，也作于江西上饶带湖闲居时期（1182—1192）。但是，词中表现出来的心境却截然不同，那首《丑奴儿》是言愁的，这首《清平乐》表现快乐生活。

应该是初夏的一个午后，词人独自一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座低矮的茅屋，茅屋傍溪而建。溪是小溪，有浅浅的流水，清澈透明，溪滩上长满了青草，青草又倒影在清浅的溪水中，透着翡翠一般的绿色。这个时候，茅屋那边传来当地人的对话，是吴音——江西东北部古时候属“吴头楚尾”，辛弃疾这个北方来的人也不太了解当地的方言，所以就将当地的话径直当作吴语。吴侬软语，原本就好听，加上这一男一女实在恩爱，心平气和，相互体贴，显然都喝了酒，说话也不怎么避讳，相互逗趣，句句含情，听得人都有些耳热心热起来，快要“只羡鸳鸯不羡仙”了。正猜想着说话的人可能是一对年轻夫妻，却不料，等转到茅屋的另一面，分明看到，门前空地上坐着相对饮酒的，原来是一对白发老夫妻！

词人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五口之家。

大儿子正在小溪东边的一块豆地里除草，二儿子正在茅屋前的空场子上，用竹片编制鸡笼——不用说，附近的溪滩上、溪流里，有不少鸡鸭，有的在觅食，有的嬉戏，还有的既不觅食也不嬉戏，在打盹。这家的小儿子最惹人爱怜，他正躺在溪边的草地上，翘着小脚丫，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剥莲蓬吃！

这五口之家，长辈在享受生活，晚辈成年的在积极劳作，未成年的在自由玩耍，各得其所。完全是一幅令人羡慕的农家乐画面。

看得出来，这首词的上下片是这样分工的：上片写景写长辈，下片写晚辈。上下片看起来各自独立，但是只有合到一起，才是一幅完整的画面。这幅画有景：小茅屋，小溪，青草；有人物：白发翁媪，大儿，中儿，小儿；有情：夫妻之情，子女对父母的孝敬，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情。这是一幅情景交融的画。

词里有一个版本问题，需要交待一下。写小儿的那一句，四卷本及《花庵词选》本作“溪头看剥莲蓬”，广信书院本作“溪头看剥莲蓬”。有人采用了“卧剥莲蓬”的版本，将其讲成“躺在溪边剥莲蓬”，也在帮助家里干活。也有人认为，“看”比“卧”好，说那可以表现小儿的无所事事。例如，著名词学前辈夏承焘先生就认为，用“看”可以表现“小孩子不正经参加劳动”，而用“卧”，他就不以为然：“如果理解为下片四句是写全村人包括小孩子在内都参加劳动，那就未免贬低这几句的艺术手法了。”（见其《唐宋词欣赏》，北京出版社2002年，124页）

这一字之差，确实有必要作一番讨论。说小儿子剥莲蓬是帮助家里干活，那怎么会躺在溪边，而不是屋前场院里？再者，如果每一个家庭成员（我不同意夏承焘先生“全村人”的说法）都在干活，生活节奏、气氛太紧张了点儿，也会破坏农村生活的诗意氛围。说小儿子躺在溪头看他人剥莲蓬，那么是谁在剥莲蓬呢？词中没有交代。整首词共出现五个人物，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似乎没有未出场的人物。因此，我这里采用“卧”字版本，但把它理解成是小儿子在那里自己吃莲蓬，而不是干活的剥莲蓬。

这首词的下片，显然是学习了汉代乐府古辞《相逢行》的手法。《相逢行》描述一个富贵人家的日常生活情形，最后几句是：“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这个富贵人家有三个儿子，自然有三个儿媳妇。三个媳妇各有所事，大媳妇、二媳妇都在从事纺织，小媳妇最得宠爱，因而不必从事纺织劳动，可以弹琴娱乐。辛弃疾把这种人物与行动的格局借鉴过来，安放在一户农家的三个儿子身上，十分巧妙。大儿子锄地，憨厚肯吃苦，二儿子做手工，心灵手巧，大儿、中儿的这种分工，比乐府古辞还要鲜明、有趣；小儿子显然对应那弹琴娱乐的小媳妇，调皮可爱。从这一点上说，也是把小儿子讲成在玩耍比较好。

这首小词虽然语言十分浅显明白，但也有讲究之处。第一句，“茅檐低小”，看似口语，其实颇有来历。来自杜甫成都时期的《绝句漫兴》九首之三：“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用得贴切、巧妙，不着痕迹，即使是不熟悉杜诗的读者，也不会构成任何理解上的障碍。两处倒装，相当巧妙。第一处是“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妙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等到人物出场，原来如此一老翁、一老媪，声音与人物形象之间的错位，出人意料，教人如何不哑然失笑！第二处是“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先说小儿亡赖（无赖，活泼顽皮也），制造一点悬念，吊起读者一点好奇心，急于知道小儿如何无赖。原来是，躺在溪边剥莲蓬吃。如此悠然的情景，又怎能不令人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往昔时光！

带湖闲居的十年里，辛弃疾作过好几首类似这一首反映农村生活情景的作品。其中较为有名的是《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所不同者，《清平乐》写白天的农村生活，具体到一户农家；《西江月》写夜晚农村景物，具体到一处地点。《西江月》词如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农村的夏夜，明月，惊飞的乌鹊，清风，鸣叫的蝉，飘香的稻花，如合奏音乐的蛙鼓，美妙，喜人——为丰年而喜；农村的夏夜，仿佛淘气的孩童，会突然掉几点雨，让正陶醉在乡村夜景中的行人猝不及防，一阵奔跑。奔跑却也不是一味地无趣，跑着跑着，前边就出现了景致：溪流，小桥。乡村的夜，宜静宜动，淘气有趣，跟捉迷藏一般。

两首词都反映乡居快乐。一昼一夜，珠联璧合，表现了词人在农村生活的愉快心情。

辛弃疾可以感到农村生活是愉快的，这跟他的农业情怀有很大的关系。辛弃疾曾经说过这样的一番话：“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北方之人，养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无甚富甚贫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宋史》本传）他认为农业生产可以避免出现社会贫富分化过于悬殊的局面。辛弃疾不但把带湖一座面临稻田的房屋取名“稼轩”，还自号稼轩（相当于今天的笔名，或者说网名）；他有九个儿子，八个都给取了“禾”字偏旁的名字，“稹、秬、稏、穰、穮、穟、秸”等。这些都可以说明，辛弃疾十分看重农业生产。有这种思想的人，当然会对农村及农村生活格外有感情。

    辛弃疾之所以满腔热情地描写农村景物和生活，当也跟宋代的整个人文状况有一定关系。宋代因为科举考试进士科的录取人数大大超过前代，每科录取进士成千上万，考试又比较公平。这使得许多出生于农村、家境比较清贫的读书人也有机会通过科举考试跻身官场，跻身上流社会，进入城市生活。“这样，丘山溪壑、野店村居倒成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楼台亭阁的一种心理需要的补充和替换，一种感情上的回忆和追求，从而对这个阶级具有普遍的意义。”（李泽厚《美的历程》九《宋元山水意境》）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宋代的诗人就普遍地对农村饱含情感，热衷于描写农村景物，表现农村生活。可以说，宋人写农村题材的诗词，是一种文坛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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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有三分之一篇幅未录，有兴趣者可以阅读《文史知识》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