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境界

丁启阵

今天忽然想起一件吃饭的往事。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暑假，还在念研究生的我，参加山东省高考阅卷工作。我被分在作文组，同组的有大学教授，也有中学老师。其中一位当时年龄约五十左右的中学老师，对我格外热情，邀请我阅卷结束后一定抽空去他家玩，他要请我吃顿饭，态度非常诚恳。几天后跟一位同学说起这事，同学就极力撺掇我前去赴宴，说没准这位老师家里正有一个漂亮的女儿，他是相中了我，想让我做他的快婿。这种想象，对于二十岁出头凡事充满好奇的我，无疑是有些诱惑力的。于是，一个周末，在这位同学的陪同下，我就照着那位老师留给我的地址，在大明湖畔的一条胡同里找到了他的家。他果然热情招待了我们一顿饭，记得吃的是饺子。但是，我同学设想的故事终于没有发生。这位老师除了请我吃饭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用意。当时心里或许不免有些失望，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我仿佛连那天午后阳光的味道都记忆犹新。那顿平常的午饭，实在是一件美好的往事。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是，那次午饭之后不久，我就跟那位中学老师失去了联系。现在我连他的姓名、他教书的中学名字都已经完全忘却，我无从报答他的一饭之恩了。

书生人情纸半张，我就来写这一篇小文章，在心里把它当作一件礼物送给他吧。

人生一世，许多技艺，只要花些时间就能掌握，能熟练，能精通。但是，我们每天都要重复做二三四次的一件事情，却是一辈子也不见得会有多少的长进。我说的这一件事情就是：吃饭。我没有听说过，谁吃饭吃出了学问，吃出了名堂，吃成了英雄人物。

吃饭不能日进乎技。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吃饭这种行为就全然没有高下差别。事实上，不同的人，吃饭上表现出来的境界，是可能有天壤之别的。普通人吃饭，只相当于蒸汽机车的添煤、汽车飞机的加油，都是为了提供生命体所需的养料、能量，最多加上一点口感、味觉、视觉等的感官享受，实在说不上有多高的境界。但是，下面我要讲述的两位古人的吃饭故事，就不是这样简单。我认为，那里边都有相当高的境界。

先说远一点的。东晋有一个不太有名的名士，叫罗友，他在做荆州从事的时候，赶上桓温为车骑将军王洽举办宴会。这罗友不请自来，坐到了宴席上。吃喝完毕，他就告辞出门，要走。桓温觉得奇怪，问他：“你刚才像是有话要跟我说，怎么这就要走了？”只见罗友不慌不忙地回答道：“罗友听说白水煮羊头味道鲜美，我平生一直没有机会吃到，因此今天冒昧前来赴宴，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跟您说的。现在已经饱餐了一顿白水煮羊头，不必再逗留了。”说话时，罗友脸上一丁点儿不好意思的神色都没有。这事记载在《世说新语》里。

再说近一点的。清朝末年有一个姓李的扬州人，在朝廷军机处做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官（章京，堂官的助手）。因为是孤身一人在京城，每天上午下班后，一定去东华门外户部一位姓王的官员家里吃午饭。无论老王在不在家，他都照吃不误，因为他跟老王是同年考中进士的好朋友。这老李因病请假数日，假满后重新上班，下班后又来到老王家吃午饭，不料正准备进门的时候，有仆人挡驾。老李就问他：“你是新来的仆人吧？你不认识我吗？”仆人回答说：“我确实是新来的仆人。”老李就跟他说：“我是老李，你主人既然不在家，你就禀报你家女主人好了，让她准备好午饭给我吃。”仆人跑去报告女主人。女主人心想，这人这么不见外，肯定是丈夫的好朋友。于是，给他准备了饭菜。老李当然也不客气，坐在那里独自一个人吃喝起来。没等他吃喝完毕，男主人回来了。老李一看，不认识啊，手里拿着筷子，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窘极了。出乎意料的是，男主人却不以为意，说：“久闻您的大名，您既然跟这房子的前主人老王是同年好友，我跟那老王也是好友，您既然可以在那老王家吃午饭，自然也可以在我这个老王家吃午饭啦。”原来，那老王三天前移居城外，把房子让给了这位同事居住，因为都姓王，门牌都不必更换。这位老李从此之后，竟然还是一如既往到这里吃午饭。搬了家的那位老王听此事说后，哈哈大笑，说：“想不到这房子竟然成了老李吃饭的地方！”这事记载在张祖翼《清代野记》中。

前一个故事里，吃饭者罗友为了白水煮羊头，竟然不把权势名声同样显赫的大将军桓温太当一回事，想吃就不等邀请，自告奋勇去吃，吃完之后，一言不发，抹抹嘴抬腿就走。那率性，那自由，那飘逸，那厚脸皮，帅呆了！后一个故事里，吃饭者老李固然不够潇洒，脸皮偏薄，但是，他的持之以恒精神却也是罗友所望尘莫及的。此外，后一个老王的大度、慷慨，也值得称赞。吃饭的老李，供饭的老王，配合之默契，堪比庄子所讲“运斤成风”故事中的石匠和那位鼻子上沾了石灰点的郢人。

                                        200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