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本之前和到日本之后，关于日本人，我的感觉有些不同。

    从小听惯的是倭寇侵扰我东南沿海地区的历史故事，看惯的是《地道战》《地雷战》一类抗日战争电影，控诉得最多的是南京大屠杀，我数十万军民死于非命，唱得最多最熟练的歌曲里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因为讲中日友好，忽然看到《望乡》《血疑》《阿信》，知道了高仓健、山口百惠，发现曾经军国主义泛滥、曾经盛产杀人机器的国家居然也不缺乏有情有义的人们；排球、乒乓球、足球场上的角逐，领教了日本人的顽强与韧性；“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的广告语，无处不见、不绝于耳的“SONY”“HITACHI”“TOYOTA”“PANASONIC”等不东不西的名字，让我们领略了日本电器和汽车工业的发达；九十年代之后，《樱桃小丸子》和《蜡笔小新》的风靡，我们又知道日本女孩有点狡猾有点可爱，日本男孩有点色有点坏，因此，不少年轻同胞成了“哈日族”；日本首相的不时跑到战争罪人亡灵牌位前边参拜，钓鱼岛的冲突争端不断，让我意识到，我们和这个岛国的旧账始终没有算清。因此我到日本来之前，多少有点深入敌国的感觉。日本人在我脑子里，认真、勤奋、寡言、阴沉、玩命、死板，虽然能头头是道说出不少特点，但是显得相当复杂，以至于拼不成一个十分清晰的图像。

    来到日本之后，很快我发觉日本人不但说不上复杂，简直应该说是简单。

来到日本，不像是来到了一个发达的国家，相反，倒有种到了乡下的感觉。哪怕是在东京，即使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也可以马上发现，日本人似乎特别喜欢种树种草，庭院里、阳台上，稍有缝隙的地方，通常都种着各种花草，充分反映了农村人爱好种植的习性——这跟我有点像。再看马路上，自行车虽然也不少，但是样式实在少得可怜，不像我们中国那么丰富多彩。奇怪的是，明明每辆自行车上都安装了铃铛，但是他们几乎从来不打铃，即使有人挡住了他们的路，也往往是闷声不响地等你走开，或者干脆转到汽车道上去骑，日本人比我们农村人还要内向。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锁车的家伙实在是简陋，要是让他们的东京去跟我们的北京比赛自行车车锁，可以用一句俗话去描写，叫做：小巫见大巫！东京人大概想象不到，北京的自行车的锁钥早已经发展到原子锁都已经嫌落后的时代了，锁钥的重量也决不是轻轻的半两一两，已经到论公斤的程度了，锁车的时候，也不是一把就了事，而是臻于两把三把尚且嫌少的境界了！都什么时代了，日本人还不懂在自家的门口、窗户上安装先进的防盗装置，还是那样简单的木板门、玻璃窗而已，据说有些人家平常甚至不知道出门时是需要锁门的。家跟家之间房子隔得那么近，害得我到日本已经一个多月了，还在担心有人一下子就从一家跳进另一家，任意取其所缺所需。最为可笑的恐怕要数相扑比赛了，用一根草绳子在泥沙地上嵌出一个小小的圆圈（他们叫“土俵”），两个光着膀子肥得不能再肥的年轻男子，“一二三！”面对面一扑，谁被扑出草绳圈或者倒在地上谁就输了。说不上紧张刺激，也没有什么悬念，这样的比赛居然风靡全国，被称为国技，还专门在东京、大阪、名古屋、北九州等大城市里盖了好几所大房子，卖那么贵的门票——据说看半天比赛的一张票贵到可以在中国买一头肥猪，还有那么多的人挤进去脖子伸得鸭子似的在那里看！这种比赛一年要举行六回，每回持续15天，电视台直播全部比赛！对此我无法理解，请教了好几个日本人，相扑的魅力在哪里。归纳起来，他们搜肠刮肚回答出来的答案就是这么几点：规则简单，短短的时间就有结果了，谁输谁赢一看就明白。简直匪夷所思！哪里比得上我中华武术，闪转腾挪，刀光剑影，形神兼备，眼花缭乱，大战三百回合，尚且难分胜负，未决雌雄，看起来真是酣畅淋漓，大饱眼福，大畅人心！

    看到这里，假如你以为我是在控诉日本的历史罪恶，那么你的理解错了；假如你以为我是在讽刺自己的祖国民风不淳朴，那么你的理解也不正确。实际上，写这篇文章，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日本人民的思想确实是比较简单的，心性是比较纯朴的，但是这种简单、纯朴——也许就是日本朋友所说的团队、一致、服从精神吧——也很容易被煽动、被利用；而一旦被煽动、被利用，那么受祸害的就将不只是他们的邻国人民，他们自己最终也一定会成为受害者的。这已经是被历史证明过了的事情。二战之后，日本被规定为没有军队放弃战争的国家，使得日本经济得以长足发展，人民丰衣足食。但是，近年来日本自卫队在不断加强军事装备，在国际舞台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急于染指中东禁脔，种种迹象，却不能不让人担心。我担心，我知道也有日本人在担心——我的一位日本同事，已经退休却仍然在系里上几节课的教授，鲁迅研究专家，对此就非常担心，他把日本战败后宪法里的日本为放弃战争国家的约定作为支撑自己心灵的脊梁骨，最近他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现在这根骨头昼夜不停地剧痛，并发出声音：‘你当真要丢掉这个约定吗！’”

               （摘自拙著《北京东京随笔》，东方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