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人喜欢怨恨,不喜欢悼亡
在《李清照在什么时候寻寻觅觅》一文中(http://blog.sina.com.cn/u/4900fe27010008zv),我列出了不少证据去证明李清照那首著名的《声声慢》不是赵明诚死后的悼亡之作。但效果甚微,大家都无视我的证据,仍然愿意相信其为悼亡之作的说法。
我认为,这可能有“两个不了解”的深层次原因:一个是不了解中国的女人,一个是不了解中国文学史。
据我的初步观察,中国女人喜欢怨恨,不喜欢悼亡。这可以从中国文学史中得到充分的验证。
中国古代文学史虽然基本上等于“中国古代男性文学史”,但是,断断续续也涌现过一些女性文学家。这些女性文学家的创作,基本局限于诗歌这种体裁。她们的作品中,写得最好的是怨恨类题材的诗歌。
这里按照历史顺序,简单介绍一下女性怨恨类作品的情况。
中国女性怨恨诗的历史十分悠久。可以说,中国诗歌的历史有多悠久,中国女性写作怨恨诗的历史就有多久。文献记载中,最早的怨恨诗,至晚可以追溯到距离今天二千五百年以上的《诗经》那里。这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中,收录的女性怨恨诗真是不少:
《召南·摽有梅》是一位老姑娘在怨恨无法及时出嫁的命运;
《邶风·柏舟》是一位女子怨恨自己到处受人欺负却又无处诉说的不幸遭遇;
《邶风·终风》是一位弃妇在怨恨丈夫冷落自己;
《鄘风·柏舟》是一个女孩子怨恨母亲不同意她跟自己相中的人在一起;
《郑风·狡童》是一个初恋女子在怨恨男朋友不跟自己说话;
…………
够多的吧?不难想象,早在两三千年之前,中国的女性就已经在那里对自己的爱人啧有烦言,乃至于怨声载道了。
标出作者姓名的较早的怨恨诗,大概是汉成帝的妃子(婕妤)班昭。汉成帝爱上了美女赵飞燕,班婕妤失宠了,被打入冷宫——长信宫。不甘寂寞的班婕妤,就写了一首表达心中怨恨的诗。因为她实在是有才,通过巧妙的比喻将心中的怨恨表达出来: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解裁为合欢,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
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团扇的比喻,后代遂成为千万诗人(包括男性诗人)表达被弃置、怀才不遇意思时的不二法门。
最受文学史家关注的女性怨恨诗,当推汉末蔡琰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悲愤诗》、《胡笳十八拍》,故事相同,都讲述诗人自己的亲身经历:在汉末战乱中被匈奴人掳掠,在匈奴结婚生子。被赎归汉朝时,跟自己儿子作肝肠寸断的诀别。离别回国之后,日夜思念自己的亲生骨肉。这诗怨恨的是命运,生不逢时,遭际不偶。这里摘选《悲愤诗》中描写离开匈奴回国时的情形的一节,以见一斑:
邂逅儌时愿,骨肉来迎己。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不为转辙。观者皆唏嘘,行路亦呜咽。
“悲莫悲兮生别离”,《悲愤诗》描写离别悲情的这一节诗,堪称中国诗歌中的巅峰之作。怨恨得好,因而感人至深。
怨恨得最为巧妙的要算是北朝前秦苻坚时的女诗人苏蕙所作的《璇玑诗》。官做到秦州(今天甘肃天水市)刺史的丈夫窦滔因为遭人陷害,被贬为庶人,流放沙洲(今天敦煌)。分离日久,思念之情如火如荼,苏蕙于是写了一首表达内心怨恨离别之情的诗歌,并将其织在一匹锦缎上。也有另一种版本的传说,窦滔到外地做官,包了一个名叫赵阳台的二奶。为了唤回丈夫曾经有过的对自己的恩爱,苏蕙于是用回文形式,作了一首情深意切的怨恨诗。有人研究,苏蕙的这首回文诗,全诗共29行,每行29字,共841字。可从左右、上下、里外、交互、退一字、叠一字、半段顺逆、旋回诵读,均能成七言、六言、五言、四言、三言等多种格式的诗篇。目前最多的,有人寻出7958首。可以说,这首怨恨诗把人类运用语言的智慧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以复加的地步。据说,苏蕙的回文诗系从苏伯玉妻子的《盘中诗》脱胎而来。追根溯源,这位苏伯玉妻也是一位发怨恨的高手。
中国女人是如此地喜欢怨恨,却一点儿也不喜欢悼亡。
我曾经比较广泛地检索过中国古代的诗歌,包括诗、词、散曲,最终发现:女性写作的悼亡诗非常稀少,写得好的基本没有。而与此同时,男性诗人的悼亡作品却简直是俯拾皆是,而且往往用情很深,非常具有艺术感染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非常奇怪的现象。因为,人类的生理决定了女性要比男性长寿,加上男人大多喜欢跟比自己小的女人恋爱、结婚。因此爱侣之中,男人先死的现象远比女人先死者普遍,也就是说遗孀多于鳏夫。
女性悼亡诗我看到的,只有一首勉强可以一读。这就是清代浙江山阴(绍兴)人商景兰的《悼亡》,诗如下:
君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丈夫祁彪做着南明福王朝的苏松巡抚,清兵攻陷南京的时候,他为了表明自己对南明王朝的忠心,跳进水池子里自尽了。妻子商景兰于是作了这一首悼亡诗,表示自己虽然活着,但是将坚守贞节。应该说,她对死去的丈夫是有感情的。但是,其中“你做你的忠臣,我活我的人生”的意思,却总让人觉得未免过于理性,有点酷不入情的感觉。
至少,比起历代那些情感深挚的男性悼亡诗来,商景兰的诗简直就可以说是无情之作!
历代男性诗人在爱人逝去之后,为了表达悲痛之情,喜欢写作悼亡诗。情形可以用三句话概括,这就是:历史悠久,数量巨大,名作林立。《诗经》里就已经有好几首男性诗人缅怀死去爱人的悼亡之作了,例如《邶风·绿衣》,《桧风·素冠》。历代都有悼亡之作问世。其中,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美男子西晋潘岳的《悼亡诗二首》,宋代苏轼的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贺铸的词《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休》,清代纳兰成德的词《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等等,都是文学史上的悼亡名作,读之可以下泪。
为什么中国女人喜欢怨恨而不喜欢悼亡,这个问题需要从社会学、心理学等方面入手加以探讨,博主于此素无研究,不强作解释。朋友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就此展开讨论。
2007-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