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卷帘是何人?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
李清照这一首著名的小词,其中“卷帘人”所指究竟为何人,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侍女,一说是词人丈夫。历来谈论到这首词的论者,似乎均一致认为是侍女,只有今人吴小如先生别出心裁,认为是指词人丈夫赵明诚(见其《诗词札丛》,北京出版社1988年,258页)。
我以前也一直认为是侍女,2005年出版的拙著《诗意人间》一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188页)里,我还猜测是“一位略有些迟钝的丫环”。现在,我要修改这个说法。依我的最新考察、解读,侍女、词人丈夫两种说法都有问题,我们还可以有第三种理解:词人自己,也就是李清照本人。
我提出这个全新的观点,主要依据有如下几点:
其一,唐诗里的卷帘者通常都是诗人或者诗歌故事中的主人公自己,没有指侍女或者诗人爱人的。指诗人自己的最多,例如:
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杜甫《客夜》)
卷帘还照客,倚杖更随人。(杜甫《十七夜对月》)
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杜甫《闷》)
闲时驻马望,高处卷帘看。(刘禹锡《终南秋雪》)
卷帘睡初觉,欹枕看未足。(白居易《东楼竹》)
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白居易《长安早春旅怀》)
指诗歌故事主人公的比较少,主要见于描写闺情的作品,例如:
妆成卷帘坐,愁思懒缝衣。(孟浩然《盈盈楼上女》)
唐诗虽然不同于宋词,但是,其间词语使用的手法,往往一脉相承,有着一致的传统。
其二,现存宋词中,“卷帘人”一共用了七次,除去李清照这一首[如梦令]之外,其他六首均应该理解为指词人自己的。请看例子:
帘外东风吹断梦,卷帘人探春还。一枝疏影动檐间。鸳鸯□瓦冷,霜月堕栏干。(王珪[临江仙])
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
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辛弃疾[生查子])
卷帘人出身如燕。烛底粉妆明艳。羯鼓初催按六么。无限春娇都上、舞裙腰。
画堂深窈亲曾见。宛转楚波如怨。小立花心曲未终。一把柳丝无力、倚东风。(朱涣[虞
美人])
卷帘人睡起。放燕子归来,商量春事。风光又能几。减芳菲、都在卖花声里。吟边眼底。被嫩绿、移红换紫。甚等闲、半委东风,半委小桥流水。(张枢[瑞鹤仙])
三径芳根自不群。每于霜后播清芬。枝头蛱蝶如羞见,篱外征鸿不可闻。 情脉脉,思纷纷。绕窗吟咏理馀薰。卷帘人在西风里,知是新来瘦几分。(陈德武[鹧鸪天]《咏菊》)
被谁家、数声弦管,惊回好梦难省。起来无语疏雨过,芳草嫩苔侵径。春昼永。迟日暮,碧沼浪浸红楼影。卷帘人静。被风触,一叶两叶,杏花零乱对残景。 依前是,撩拨春心堪恨。檀郎言约无定。不知何处贪欢笑,恣纵酒迷歌逞。珠泪迸。自别后,每忆翠黛凭谁整。芳年相称。又到得今来,却成病了,羞懒对鸾镜。(五名氏[摸鱼儿])
同时代的词都指词人或者故事主人公,只有李清照一首不指自己,孤例可疑。
其三,李清照[如梦令]可能系化用唐韩偓《懒起》一诗的最后四句诗意而来,而韩偓《懒起》中完成卷帘动作的是诗歌故事中的主人公。《懒起》全诗如下: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
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
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
暖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诗中的“侧卧卷帘看”,实际意思是“起身卷了帘,再回到床上,侧卧而看”。假如化用关系属实,那么,“卷帘”的用法也应该是相似的。
其四,也是最为重要的,将“卷帘人”解读成词人自己,完全讲得通。这首[如梦令]可以理解为是李清照的自问自答之词,是一位宿醉未醒的闺中人在半睡半醒状态下的自我问答。昨夜雨疏风骤,她是记得的,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也知道牵挂海棠花是否仍在枝头。但是,是谁卷起了帘子,海棠花到底情形如何,她的记忆又有些模糊了,眼神发虚,也没看清楚海棠花到底是否在一夜风雨之后有了凋谢之迹。自己一身,也于恍惚之间一分为二,相互问答起来。这词所表现出来的词人的一切可爱俏皮情态,都从“浓睡不消残酒”而来。如此理解,不但词义贯通,韵味上也更加浑然一体,更加生动有情趣。
提出“卷帘人”为词人丈夫的吴小如先生,他的主要根据是,“词中所写悉为闺房昵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也,所以绝对不允许第三人介入。”吴先生进而把这首词理解为“隐兼比兴”之作,说“惜花之意,正是恋人之心”,“丈夫对妻子说‘海棠依旧’者,正隐喻妻子容貌依然姣好,是温存体贴之辞。但妻子却说,不见得吧,她该是‘绿肥红瘦’,叶茂花残,只怕青春即将消失了。”为了使“绿肥红瘦”的比喻显得更合理一些,吴先生拉来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并且认为李清照跟杜牧是“雅俗之间判若霄壤”,说这正是李清照的过人之处。表面上看,吴先生似乎是把这首小词讲解得更加深刻了,但实际上,他是把这首清新淡雅的词讲复杂了,讲庸俗了。词字面上化用韩偓《懒起》一诗的最后四句,而整首词的情景意蕴却是跟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脉相承的,是刻画“睡起懒散”的生活片断,表现一点简单情思的。吴先生把它讲成夫妻之间关于容颜的隐喻对话,不惟使作品风雅尽失,也不符合情理:早上睡起、宿醉未醒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清醒机灵到做那样的隐喻游戏呢?此外,就像主张“卷帘人”为侍女的学者所指出的,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很可能是没有生育孩子的,她的词中不可能有与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相联系的语意。另外,这一首小词历来都被认为是奠定李清照“词女”地位的作品,作于她跟赵明诚结婚之前(陈祖美《李清照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6页)。
尽管吴先生的“丈夫”说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但其“闺房昵语”“不允许第三人介入”的说法,仍然有启发意义。只是我认为,这是词人独白,不但第三人不允许介入,就连第二人也是不允许介入的。以“独角戏”或者独白形式,表现清愁、闲愁一类主题,这是诗词的一个传统,字数有限的小词就更是如此。从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到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到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到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到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都是只出现一个人物的。其中最为有意思的是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推测场景,那是有主人公的爱人在场的。但是,一旦作词,那个爱人就被隐去了,只成为一个听众。李清照的词自然也不例外,不要说事不关他人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就是[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事关他人,也用“闻说”二字(闻说双溪春尚好)巧妙地将他人隐去了。
2007-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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