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

启阵

到兰州的时候，可能毕竟是省会城市，高楼广厦不少，也可能大家都在导游的引诱下惦记着中午一顿正宗的兰州拉面，饭后，水车公园、黄河母亲像等几个景点又都紧挨着城市；种种原因，我始终没有找到置身大西北的感觉，大西北的“大”，一点也没有体会到。

坐在从兰州开往嘉峪关的汽车上，途径武威、张掖、酒泉，汽车愈前行，路面愈粗粝，土地愈干旱。近看是坑洼不平面目狰狞的戈壁滩，远眺却是墨线一般笔直的地平线，在黄沙入天、苍苍茫茫的视野之内，若有若无地界划出天与地。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这里都显得有些过于秀丽纤弱了。我为来自书本、久存于脑中关于西北的种种想象渐次得到印证，感到兴奋、激动。路途之上，但凡看到一些老气横秋的柳树，我就认定那就是著名的“左公柳”，想象着当年左宗棠率军征战西北时的艰苦卓绝和他大规模兴师植树的满腔豪情。随着汽车的不断前行，深入西北，我的心也随之粗放起来，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古人那些激情荡漾的边塞诗句，甚至也产生了杨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想法。

嘉峪关就在我的遐想中，到达了。地处河西咽喉之处的嘉峪关，无愧于城楼上的四个大字“天下雄关”。嘉峪关的南边是祁连山，北边是马鬃山，两山夹峙，形成隘口。祁连山山颠终年积雪，马鬃山山势险峻，这隘口便成为驻军扼守控制出入的理想之地。不过，真正在嘉峪关建立军事设施，却要晚到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只要翻看一下中国历史地图的变迁，我们就会知道，由元入明，版图大幅度收缩。原本在元朝版图之内的嘉峪关，一下子成为明朝势力与鞑靼势力分界线上的一个点。作为明代长城西端第一城关建立的嘉峪关，由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组成重叠并守之势。西起嘉峪关的明代长城，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的军事防御体系。这个军事系统到底起过多大的防御作用，我没有研究过，暂时也没有研究的兴趣。但是，炎热的七月，站在城楼上，八面来风之际，左眺祁连山的雪峰，右望马鬃山的峻岭，我很愿意在想象中编织出一些这个古代著名军事要塞可能发生的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

嘉峪关一带的小商贩在那里兜售当地出产的夜光杯，最便宜的小杯子一个只需三五元钱。夜光杯可以让人想起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也可以让人想起王之涣的《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但是，嘉峪关毕竟不是玉门关，玉门关还在它的西北方向，距离这里还有五六百里。但是，从主观的抒情需要而言，古诗里发生在玉门关以及其他边疆的故事，都不妨暂时进行移花接木，挪到这里。所以，徘徊在嘉峪关的城头，穿行在箭楼、敌楼、角楼、阁楼、闸门楼之间，风中伫立，凝望远山、戈壁的时候，我就浮想联翩。

首先我想到了古代边塞令人振奋的严峻气候，雄奇景色，还有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隋·杨素），“雾烽黯无色，霜旗冻不翻”（隋·虞世基），“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唐·李颀），“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高适），“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高适），“万鼓雷殷地，千旗火风生”（高适），“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岑参）。所有这些，都是少年时代作过将军梦英雄梦的我所无限向往的。自然，我也向往岑参为我们描绘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胡天八月雪景。

其次我想到了古代那些怀才不遇的文人才子。他们曾经满怀激情地要投笔从戎，不畏艰险乃至不惜献出生命，雄心勃勃，决心立功边关，报效朝廷。骆宾王：“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陈子昂：“勿使燕然上，空留汉将功”，祖咏：“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维：“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李白：“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吟诵着这些铿锵的诗句，不由得不衷心感慨：大唐诗人没有孬种。

自然，我也想到了那些长年在外戍守的将士，以及那些正经受着生死离别考验的征人与他们闺中的爱人。从军边塞是悲壮的，而有家不能回的处境却是愁苦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生死离别的恋人，更是叫人情无以堪。单是闺中这一边，就有太多的思念和因思念而起的惆怅。“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沈佺期）。柔弱多情的女性，她们在惦记，“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在懊悔，“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王昌龄），在发愁，“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张仲素）。最令人心碎的还是，征人已经战死，不知情的闺中人还在那里苦苦思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

想象虽然无碍，但是嘉峪关到底不是玉门关，我们这一次的行程里没有安排玉门关，我只好期望着不远的将来能有机会到那里留连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