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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驴一鸣
启 阵
柳宗元是我欣赏敬佩的古代文人,但是对他的《黔之驴》一文,我有不同意见:我认为他老先生对毛驴的讽刺有失厚道。毛驴从来不是好斗型食肉猛兽,而是和平型食草动物。毛驴性情温顺,与世无争,视默默充当人类的脚力、苦力为自己终生的使命。柳宗元先生却对这一点视而不见,求全责备,要求它跟好斗型猛兽老虎斗凶斗狠。毛驴一旦失败,他就百般奚落。我认为,跟老虎相比,毛驴简直已经臻于半圣境界: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这毛驴至少已经做到了“不语力、乱”,它只知道低着头赶路、干活。
毛驴,身材瘦小,但是,拉磨、驮人、驮物,吃的是草,干的是重活,走的是远路,任劳任怨。历史记载,后汉时期,因为使用了驴车,每年节省费用数以亿万计,救活了几千个苦力人的命(《后汉书·邓禹传》)!毛驴实在是动物界的劳动模范,理应得到人们的交口称赞。但是,十分遗憾,迄今为止,我们人类对于毛驴实在是大吝啬了,就连对马、对牛乃至于对狗百分之一的赞美辞令,也不肯分给毛驴。
纵观历史,理解毛驴、欣赏毛驴的人,屈指可数。在这指数人物中,汉末曹魏时期的著名诗人王粲应该算一个。王粲理解、欣赏毛驴的具体事迹已经不得而知,我们是通过说他生前喜欢学驴叫的文献记载,推测他不讨厌毛驴的。《世说新语·伤逝》云“王仲宣好驴鸣”。王粲一定不是一般的喜欢学驴叫,而是达到了发烧级喜欢。不然,魏文帝在给他举行葬礼的时候,也不会提议当时在场的人一齐学一声驴叫以表示哀悼和送别——当时大家都马上响应,坟地上立即响起一片驴叫声,此起彼伏,久久回荡,场面十分感人。
小小毛驴,无重不驮,艰苦遍尝。虽然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但是,它们有幸驮过几位诗人。这几位有良心的诗人,摒弃世俗偏见,不嫌弃毛驴其貌不清扬、其蹄不锋利、其鸣不优美,将它们写入传诵千古的诗篇,使得这几头毛驴也得以跻身不朽者行列。
一头是李白曾骑过的毛驴。长安失意之后,李白去登华山。一次醉酒后骑着毛驴,直穿过华阴县衙门口。这样的无礼行径当然立即就惹恼了地头蛇华阴县县令。县令命令手下衙役将李白捉住,审问道:“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责令李白当场在认罪笔录上签上姓名。可是李白就是不签,口里说道:“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一听李白道出姓名,县令自然只有大惊失色的份儿,赶忙赔礼道歉(参辛文房《唐才子传》卷第二《李白》)。试想,当时,那毛驴不是也跟着李白脸上沾光不少吗?这故事一流传,大概没有人不觉得这无名无姓的毛驴比那华阴县令要可爱一百倍。
一头是杜甫在长安做“京漂”族时骑过的毛驴。“京漂”好多年,杜甫的工作始终没有着落,每天清晨骑着他的瘦驴出门,在长安街上彳亍而行。诗人心里一片茫然,只有小毛驴能够跟他相亲相爱,不离不弃。杜甫“朝随肥马尘,暮扣富儿门。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旅食京华”生涯(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固然充满屈辱;走在那些趾高气扬的王公权贵家的高头大马旁边,小毛驴也显得很渺小。但是,公正的时间裁判,早已让那些肠肥脑满的王公权贵化为粪土了,而诗圣杜甫却光照千秋。曾经为诗圣代步、与诗圣相依相伴的小毛驴,也永远地活在了诗圣的诗歌里,那些曾经傲慢得意的高头大马还有谁记得它们的模样呢!
诗仙、诗圣的骑毛驴故事,已经为小毛驴赢得了无上的光荣。后来有不少人就把骑驴当作了诗人的典型形象。宋代伟大诗人陆游一次小雨天气里,骑着毛驴进入剑门,就不免有些得意地自言自语道:“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
千里马因为遇到九方皋、伯乐而得以施展才华,小毛驴也因为遇到李白、杜甫、陆游而流芳百世。再苦再累,它们也可以得到一些安慰了。想到这一点,我也真想学王粲那样,学一阵子驴鸣:“哦…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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