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是留过级的学生。这似乎是一对矛盾，这对矛盾在我身上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统一起来。

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学生——至少教过我的老师们是这么认为的，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的父亲最高的文化程度是高小（后来当兵进卫校，也算是修到了高中的程度，但仅限于医学方面），我爷爷虽然是副厅级干部，却没有当过高级领导干部，据说也是因为文化程度不够。不用说我那些二爷爷三爷爷四爷爷们，几乎个个是坐红椅子的料儿（所谓坐红椅子，就是在班里考倒数第一的意思。）但我母亲那边一支儿似乎聪明些。母亲因为是老大，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姥姥根本不识字，我亲爱的姥爷我没有见过，不过据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聪明人——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却凭借自修能看懂各种各样的书，尤其是医学书。他能看各种疑难杂症，村里有人得了医院里医不好的病，他随便开个方子就治好了。我后来见到几本姥姥烧火做饭剩下的姥爷遗留的书，都是繁体字，有一部分甚至我看起来都有些吃力。姥爷本来应该有一个光辉的前途，却因为收听无线电广播有可能被人批斗，他不愿意受辱，选择了自我了断。我的姥姥的弟弟们一个是中专生，一个是大学生，他们两个常常因为吃不上饭饿得哭，所以其中一个后来只上到中专。上了大学的后来当到了某地级市的化工局长，现在早已退休。所以当人们发现我的学习成绩好的时候，总是说：“张建随他姥娘那边。”这话父亲听了有些不爽，却也不好辩驳。

然而教过我的老师还是从来没有人说我聪明，他们一致认为我成绩好是因为用功。老师们总是说：“他太会学习了。”也有的老师说：“怎么不是聪明？知道用功本身就是一种聪明。”

我有几个小秘密，却是我的老师们到现在也不知道的。

第一个秘密：二年级的时候，一次我因为感冒在家里休息了一周时间。学校里连续学了好几课归类识字，生字有100多个。我对我的发小儿陈春光说：“老师布置的作业你每天告诉我一声，我在家里做。”于是陈春光每天放学后都到我家，把作业告诉我。岂不知我只是说得好听，每天最多看看课本，作业并不曾做过。病愈后到学校，张秀梅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亲自给我默写生字——默写了整整一张纸，100多个。我只错了一个。张老师在班里表扬我说：“你看人家张建，每天在家里还记得让陈春光把作业告诉他然后自己写，这么多字只错了一个。你看你们……”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在大河北村最老的那间学校的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发生的故事，熊熊的炉火现在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第二个秘密：初上三年级，还没有学写作文。有一次，张秀梅老师到乡里中心校去开会，胡助理帮他看着我们班。胡助理是乡里派在学校里蹲点儿的，腆着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慢吞吞的，说话也慢吞吞，有些吃力。胡助理说：“现在三年级了，应该学着写作文。这样吧，你们回去后都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你们刚开始写，能写100来字就不错。”第二天，胡助理让我们一个一个起来念自己写的作文。受到他表扬的有宝发、亚金、海琴等，他每表扬一个，就说说为什么表扬，这篇作文好在哪里。我越听越紧张，我的作文写得干巴巴，没什么内容。怎么办？轮到我了，我装模作样地拿着自己的方格本，开始念自己“写”的作文。我把胡助理刚刚表扬的那几个人的作文的好的方面都融入到了我“写”的作文里。“念”完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没想到，胡助理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好的作文。我骗了他。好在他没有当场把本子收起来，不然就穿帮了。回家后，我按照我在课堂上说的把作文重新写了一遍，完成了我平生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作文：《我的家庭》。胡助理从此更是对我刮目相看。他仅仅给我上过两节课，对我却极为关心。我后来得了比较严重的疾病，胡助理特地赶到我家，嘱咐我的母亲，用新棉花做一个垫子放到我的凳子上，使我可以坐得舒服些。他特别说：“这个孩子是个人才，一定要好好培养。”母亲也从此对胡助理很感激，说他很细心，比当爹娘的想得还周到。

胡助理后来离开我们学校，回到乡里。前几年我想去看看他，托人打听。得到消息说他早已经不在世了，死于半身不遂。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个腆着的大肚子，和慢吞吞的话语。他只教过我两节课，是第一个表扬我文章写得好的人。我想，我后来一直不怕写东西，和他的鼓励应该是有一定关系吧！我永远怀念他。

还有第三个秘密……现在太晚，先不写了。现在说说我是怎么成为留级生的。

在三年级的下学期，我得了一种医院里不能诊断的疾病，于是到医院里去准备动手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手术没有动，我却耽误了一个学期的课。四年级开学后一个月，我回到学校，和我的母亲来到办公室，班主任已经换了，她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先要了两份儿四年级的语文数学试卷做了做，结果都是80来分。然后我问：“我应该上几年级。”班主任一愣，说：“当然是上四年级。”我说：“不了。我要上三年级。因为我落下了大半年的课，在四年级有可能就考不了第一了……”（待续）

                                           2011年11月24日2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