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释“廉隅”

“廉隅”一词，始见《礼记·儒行》：“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厉廉隅。”孔颖达疏：“近文章，砥厉廉隅者，言儒者习近文章，以自磨厉，使成己廉隅也。”这里，对“廉隅”一词没有进一步加以阐释。

我们来考察一下出现“廉隅”一词的其它语言环境：（1）《汉书·扬雄传》：“（扬雄）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世。……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寻其文意，“不修廉隅”指不拘小节，这正是“大度”的表现。（2）《南史·宋本纪·武帝》：“（武帝）雄杰有大度，身长七尺六寸，风骨奇伟，不事廉隅小节。”“廉隅”、“小节”并列，当是相近词义的叠加。（3）苏洵《御将》：“先王之选才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未有不欲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又不可责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如耳。”这里的“廉隅细谨”，和例（2）中的“廉隅小节”一样，也应该是相近词义的叠加，“不可责以廉隅细谨”，意谓不可以在琐细的小节处求全责备。

翻检几部工具书，《辞源》说：“廉隅：棱角。比喻人的行为、品性端方不苟。”《辞海》：“本谓棱角，后以喻人品端方，有志节。”台湾《中文大辞典》：“谓行端志坚也。”细玩“廉隅”出现的语境，因为是“大度”“大志”之人，所以表现为“不修廉隅”，而且在语义关系上，“廉隅”、“小节”、“细谨”可以归属同一语义场，对照上引诸例，《辞源》的释义近之，而《辞海》“有志节”和《中文大辞典》“志坚”之说似觉牵强。我认为，问题出在对“廉隅”一词的本义的理解上。

《说文》：“廉，仄也。从广，兼声。”“廉”字从“广”，可知“廉”字造字之义和房屋有关。到底指的是房屋的哪一部位呢？显然《说文》的“仄也”没有把本义揭示出来。我们可以从同源字的类比关系中推出“廉”字的本义。《说文》：“隒，崖也。”“崖，高边也。”在“边”字下又解释说“边，行垂崖也。”“边”表示行走在崖边的动作，由此可知，“隒”当作靠近崖边的地方。“廉”和“隒”所指的地形有共同的性质。古人营建堂屋，先在平地上筑起土台，然后再构架堂屋，高起的土台可视为山崖形状“隒”的缩小。所以，“廉”字当指土台边，即堂屋的边侧。《仪礼·乡饮酒礼》：“设席于堂廉东上。”其中“廉”字正用此义。

那么，《说文》中的“仄也”是从哪个语义角度去训释“廉”字的呢？《说文》：“仄，侧倾也。从人，在厂下。”“倾，仄也。”“侧，旁也。”“  ，仄也。”“仄”是会意字，结合“  ”字，当为人躲避在山崖之下的意思。段玉裁在《说文》“  ”字下注云：“今人言逼仄，乃当  仄。”这样，“仄”字具有两方面的涵义：其一为躲避在崖下，其二为躲避之处逼仄，而这两层涵义恰好说明了“廉”形成的语义系统中的两个构成义素，即“廉”表示堂屋边侧的屋檐下可供遮蔽阳光雨水的狭长地带。

观察“廉”字的造字观念以及在语言发展中的轨迹，“廉”这一语义系统由三个义素构成：①功能：躲避、遮蔽。在后起的孳乳字“簾”、“巾廉”、“槏”等字中保留了这个义素意义。②面积：逼仄，言其小。这个“小”义可从下列字中看出来：如：“歉”（食不满）、“嗛”（小声）、“嫌”（不足、不满）、“隒”（心不满）、“饣兼”（饥）、“稴”（禾稀）、“溓”（薄水）、“齿兼”（缺齿）等字，可见“兼”声有“小”义。由这个义素的“廉”字构成了同义复合词：“廉瀸”（微雨貌）、“廉纤”（细微）、“廉廉”（瘦削貌），后起的“廉价”的“廉”义，也是从“小”义中引申出来的。③形状：（a）直，“廉”为堂边，要求“直”，引申到伦理规范方面，就是“正直”。（b）棱，利。从堂边的意义上又引申出两个平面的结连部分“棱”，而“棱”有“利”义。《老子》：“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庄子·在宥》：“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中的“廉”当为“棱、利”义。在这个引申义的基础上构成了同义复合词：“廉棱”、“廉锷”、“廉利”。

然而，作为共时现象存在的语义系统，在词义演变的历时现象中，各个义素之间都可能相互影响和制约，即有互渗作用。③（a）的“正直”义，作为一个褒义概念，仍然是十分宽泛的。古书中常常是“贪、廉”对举。比如，《庄子·盗跖》：“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谦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贾谊《新书·道术》：“辞利刻谦谓之廉，反廉为贪。”《史记·货殖传》：“贪贾三之，廉贾五之。”这里，“正直”义的内涵得到进一步的明确，以“廉”的“不贪”义可以看到②的“小”义对③（a）义的渗透作用，即语义限定为：正直不贪而能守其小。

“廉”的语义系统的演变过程现归纳如下：

再看“廉隅”的“隅”，《说文》：“隅，陬也。”《广雅·释诂》：“隅、陬，角也。”本义为山角，引申为角落。《九章算术》：“边谓之廉，角谓之隅。”

“廉隅”有“端方”义，那么其中的“廉”应属于③（a）的引申序列，“廉、隅”结合成一个词时，其意取自堂要边直角正。可以说，“廉隅”一词是“廉”③（a）义以双音节词出现的强化形式，换言之，“廉隅”一词中，“廉”是强词素，限定了“廉隅”一词的涵义取向，“隅”作为弱词素，其作用是帮助“廉”③（a）的语义定位。所以，“廉隅”一词在比喻人的行为端方时，仍然带有“廉”③（a）义，即带有“廉”②对③（a）的渗透义。

《辞源》、《辞海》误把“棱角”当作“廉隅”一词的本义，即其中的“廉”是③（b）义。致误原因，恐怕是“廉”的语义系统较为复杂，而“隅”又有“角”义，就误以为“廉隅”是“廉”③（b）的“棱”义同“角”义的结合。其实，沿着“廉”③（b）“棱”义所引申的方向，只能得出“锋利”之义，不可能得出“廉”③（a）所引申出来的“行为端方”的涵义。由于混淆了构成“廉隅”一词的词素意义，因而误推出了《辞海》的“有志节”、《中文大辞典》的“志坚”的释义来。

小结：“廉隅”，本指堂屋的边和角。营建堂屋要求边直角正，比喻人的行为端方，注重小节。

本文刊于《苏州大学学报》198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