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在住院部六楼的走廊上邂逅这位周老伯。当时他躺在推车上，脸色蜡黄双目紧闭，看起来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我正在婆婆床边向查房医生询问检查的结果，老伯被推进病房，呻吟着被安顿在11床。老伯的女儿（以下简称周女）一边帮老伯盖被子一边高声训斥同行的几个兄弟：“阿爸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们，太不像话了！”，“都吵了一路了，你烦不烦？”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看起来像长子的男子（以下简称周大）不耐烦地顶撞了一句。周女刚想反唇相讥，老伯忽然呻吟出声：“啊、啊，背上、疼死了”，周女连忙转过招呼周大搭把手帮老伯侧身躺好。

 

    医生进来询问病情，周女逮住机会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个不停：“我爸爸腿摔断一个多月了，他们三兄弟不闻不问让他躺在床上……要不是我从广州回来，今天他们也不会送医院……”周女还想继续发牢骚，医生做了个手势打断她的话，说先让他查看一下。这一看连医生都吓了一大跳，老伯从屁股到腰部多处生了褥疮，腰部当中最大那个褥疮已经开始腐烂流脓水，创口居然比饭碗口还大，医生说得先处理褥疮。

 

    护士在医生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清除伤口上的腐肉，老伯一直趴在床上闷声哼哼，间或夹杂着几句低沉而模糊的惨叫。阿嬷忍不住好奇心悄悄走过去看了一眼，然后跑过来皱着眉头表情夸张地说“妈呀，伤口那么大那么深，烂得骨头都看见了……”周女看得眼泪直往下掉，嘴巴又开始闲不住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阿爸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你们居然这样对待阿爸，你们，真的不是人！”，“你好哪，就你孝顺，你那么孝顺怎么现在才回来？”周大又开始反攻，其他两位兄弟始终木头人似的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我不是儿子在广州生意忙需要我帮忙吗？”，“就你忙？我们哪个不忙？”……医生和护士都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了，护士长果断地说：“病人需要安静！伤口已经包扎好要打吊针了”。

 

    老伯没有请护工，此后两天都是周女日夜守候在老伯身边。第三天上午老伯老伯的脸色开始好转，开始喊背疼，周女想帮老伯翻身折腾了半天翻不动，老伯疼得不停呻吟，我和阿嬷过去帮忙，费了好大的劲才帮他侧过身躺好。周女累得满脸通红，忽然拿起手机“炮轰”周大：“阿爸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们把他扔在医院就不管了？……不送医院阿爸这会儿恐怕早没命了……这么不孝顺当心我去告你们！”……

 

    打完电话半个多小时后，周大一个人气呼呼地来到病房，看都不看老伯一眼，直接用手狠狠地戳着周女的鼻子说：“是你坚持要送医院的，当然你负责看护嘛，家里就你能干！”周女不甘示弱大声喊道“你，你们巴不得阿爸死了……”看那架势“战争”一触即发。我和阿嬷刚想起身劝架，周女的手机响起：“……你去告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不怕你告！”一个尖酸狠毒的女音从手机里传出来，简直振聋发聩。周女刹那间涨成关公脸，着急地说“嫂子你怎么这么说话？我那不是气话吗？……”。我转身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伯，他一语不发一脸茫然地看着子女们的争吵。他是耳背？是没有元气制止？还是对这样的争吵早就习以为常？忽然间，我对这位无助的老伯充满同情。

 

   第四天上午，周女回家拿东西，周大在周女的逼迫下终于到病房。油腔滑调的14床“小老板”让他好好孝顺老伯，以后带他去吃“鸡”，他俩便“家鸡”、“野鸡”地聊得不亦乐乎，老伯连喊几声“水”都没有听到……后来医生告知周大，因为老伯的断腿耽搁的时间太久，加上身体差及褥疮等因素，手术没有办法动。周大说吊针也不用打了，换好褥疮药准备出院。接着开始打电话让家里人过来帮忙办出院手续。

 

    当天下午，老伯的另外两个儿子领着一位老婆婆过来准备接老伯出院。周女赶回病房看到这架势肺都气炸了，冲着老婆婆高声吼叫：

 

   “妈，你怎么也这么没脑？阿爸就这样回去还不是等死？”
   “回家自己换药。”老婆婆低声说。
   “自己换药？你知道该用什么药？谁来换？”
   “当然你来换、你来照顾，你最孝顺！”周大故伎重演，又用手指头戳着周女的鼻子阴阳怪气地说。
    周女说：“这点医药费你们又不是出不起，再说我也准备承担四分之一呢。”
   “哦？我以为你这么孝顺会说全部你出呢。”
   “……”周女一时语塞，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由于周女的坚持，老伯最终留在病房继续治疗，但周大等人再也没有在病房露面。有时候她有事外出就拜托我们大家帮忙照看老伯。看到我放假后天天陪在婆婆身边，她羡慕地对我婆婆说：“阿婆，您真是好福气，儿媳妇这么孝顺，儿子女儿们都这么孝顺。不像我的兄嫂们……”。“咳，咳，废话不要这么多，不要这么啰嗦，你不是要去拿药吗？快去快回！”老伯坐在床上大声命令（原来他耳朵不聋）。周女冲我吐了一下舌头乖乖出门去了，临走时让我帮忙照看老伯。

 

    12床新来了一位大腿骨折的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女儿一直围坐在老太太身边给她按摩和捶背，阿嬷夸奖说他们真孝顺，他俩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应该的。老伯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哪像我的儿子和儿媳，巴不得我死。”。阿嬷趁机问老伯他生了这么严重的褥疮老婆婆怎么没发现？老伯再次叹口气说“老太婆和我分睡在两张床。我腿摔断了以后，老太婆听了诊所医生的话，把我的断腿吊在床上，一个多月我都翻不了身，老太婆没有给我洗澡，还愿似的隔几天擦一把我断了的腿，褥疮他根本没有发现……儿子和儿媳妇们都没有来看我……老太婆肚子烂了，生了这样一窝畜生……当初，我靠一把锄头硬把他们拉扯大……”

 

    也许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老伯有点气喘。我倒了一杯水给他，接过杯子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两行浊泪从老伯的脸颊上慢慢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