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眼睛是天堂的星星

1
今天是2007年8月3日。哥哥离开我两周年祭日。
两年间,喜欢舞文弄墨的我却难以写出关于我这位至尊兄长的一个文字,每每坐到键盘前,试图敲下哥哥两个字时,就难以自已,什么也写不下去了。这之前,我是从未有过的。
一年前的今天,我正在亚特兰大做文化交流访问,本想在哥哥周年祭日,用心写一篇文章的,可试了几次,无论如何也落不了笔。只得作罢。
那是一种捆绑,一种情感的捆绑,让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有时在捆绑中很痛苦,有时又觉得很幸福。因为在这些时日里,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哥哥的音容笑貌,还有那想象中的血淋淋的场面。
2
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一直定格在两年前“今天”的那个画面之中。
那是2005年8月3日晚9时许,也正是我现在写文章的这个时候。弟弟从医院来电,说,哥哥遭遇了车祸。伤势很重。正在全力抢救。此时,昏迷过后,被送到医院急救室的哥哥一直是清醒的,他很难受。他大声喊叫。他满身是血。面部已经变形的他说“我难受极了。我要死了。”输液输血都不能正常进行……这些都是我与弟弟在电话交流时,弟弟描述的。
我问有没有生命危险,弟弟说他也不知道,凭他观察估计问题不大。这起车祸是两车相向而行,车头相撞。另一位司机是个小伙子,也躺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
没有生命危险,我悬着的心方松了一些。
不到10分钟,电话铃声又响了,电话那头,弟弟说哥哥没有喊叫了,医生说可能不行了。我说不会吧,医生往往都会把病情说得很重。我不相信。
仅过了5分钟,电话第三次响起。弟弟哭着声音口齿不清地告诉我,哥哥已经去了。电话里,我还听到嫂子嚎叫的声音,父亲焦急的说话声和医院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
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唯独没有哥哥的难受的吼声。我知道,弟弟说的都是事实。我重重的把自己的身子摔在床上。大吼了一声。我懵了。

3
稍事收拾,连夜驱车上路。我要赶紧摸摸哥哥体上的余温,我要追回还没走远的哥哥。
哥哥已经静静地躺在属于他的棺材里,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副要出席重大仪式似的,那么标准。那张熟悉的脸被很多张草纸盖着,血水已经渗过草纸结成一层厚厚的壳,透过那张看不见的脸,我可以想见车祸现场的惨烈程度。
此时,当着那么多叔叔婶婶的面,我呆呆地望着那个叫做哥哥的冰冷的躯体,忍不住泪如雨下。泪眼中,我看见同样呆呆坐在那里的老父在喃喃自语,“这一棒打得太狠了,打在腰杆子上”。泪眼中,我还看见母亲头戴白帽,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泪眼中,我还看见许多泪眼……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能透过父母的双眼看到他们的悲恸程度,那顶一尘不染的白帽,是母亲连夜赶制而成的。她是个佛教徒,一辈子吃斋念佛行善缘。我不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的疼与痛,我只看见那顶白帽在太阳底下,特别刺眼。而她却一直半闭着双眼,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4
后来我得知,那位比哥哥小很多的小伙子,在哥哥之前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还得知,他们生前还是很好的朋友。我相信,他们今后一样也会是很好的朋友的。小伙子的妻子在他去后的一周内,就闪电般的嫁人了,嫁的对象是三天前刚刚因孩子淘气跳水淹死妻子的男人,那男人与小伙子生前也是朋友。而嫂子至今待字闺中,与女儿生活在上海。
在这些活生生的事实面前,我只能感叹这世界组合得太快了。

5
两天过后,弟弟特地带我到车祸现场。现场是一个“弓”字形弯道,由于路旁有树林视线不是太好,听说当时哥哥为了超一辆大货车,与迎面开过来的他的那位朋友的车相撞,彼此车速都很快,以致车毁人亡。现场很快就被清理干净,我所能看见的,只有零星的玻璃渣和一片血迹。
我回成都就要经过那现场。再经过时,我开得很慢,特地绕过那片血迹,因为那是哥哥身上流出来的,如同我血管流出来的一样。
……那些画面很大程度上很长一段时间,让我工作和生活都不能安宁。我知道这是心理上的原因,可我却难以自拔。直到一年前的那个“今天”,我茅塞顿开,方摆脱了心理上的捆绑。那是在亚特兰大一个教会里,身为牧师的吴文成(香港人,15年前到美国定居)先生教导我们要亲近上帝。他说上帝是万能的,他又说我们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上帝赐予的……我知道那些话都是出于他们的本职,并未往心上去。可他的一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他说“人都有两个生命,属灵的和属肉体的。肉体的生命消失之后,属灵的生命有的进了天堂(行善者),有的下了地狱(行恶者)。”当时我听了却心头一震——原来哥哥并没有死啊,此时他身处天堂,静静地坐在上帝的旁边,聆听上帝的教诲,好幸福。
夜里,我闭上眼睛之后,眼前再也没有哥哥幌来幌去的影子了,此后一直也没有过。偶尔有过的,只是他与上帝在一起的美好的画面。
6
说句大实话,平时我和哥哥的感情也并不是那么死去活来的。由于各自忙自己的奔波,一年间也就是父母的生日,大节大假能见上几面,平时有什么事通通电话,仅此而已。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在他离开之后,我会反应如此强烈,变得那么脆弱。
“8”和“3”是绝对的吉利数字。可将他们组合在一起(8月3日)的时候,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伤和痛。
我小的时候家里就没有老人。父亲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都双双离他而去,因此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里,死亡只是老年人的事。于我们一家而言,“死”这个字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渐大之后,每次回到川北老家,看着邻居老人一个一个都走了,心里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自然规律使然。直到哥哥的突然袭击,我方知死亡离我和我的亲人并不十分遥远,这之后看见那些死人的场面,便会产生某种悸动。

7
有一个感人而形象的比喻说,兄弟姐妹都是天上的雪花,他们在天空中飘啊飘啊,彼此谁也不认识,直到落在地上变成了水,融化到一起,就再也无法分离了。
我很赞同这个比喻,于是每每企盼冬天来临。因为在冬天就可以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那是无数个彼此不相识的兄弟姐妹在空中盼着结对。可成都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于是我又羡慕起那些身处北方的人……终于有一天,我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中的世界全是雪花飞舞的银白世界,我像生活在童话里似的,那么惬意那么温馨……
自哥哥离我而去之后,迄今为止我从未梦见过他,我以为那一次梦中漫天的雪花,是哥哥特意以这样的方式,送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们已经变成水了,可他却又要还原成雪花离我们而去。而还原的那些雪花已经不是当初的雪花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心好痛好痛,一个大男人,头下的枕巾也不禁湿了。
8
哥哥结婚那年,我已经上初中了。清楚地记得,嫂子第一次成为我们家成员时那种羞涩的模样。那时我好高兴,因为我们家来了一位新成员,这位新人也像雪花一样,飘到了我们家里,成为不可分开的一分子。因此在我们家,妈妈不许我们叫她嫂子,说那样显得有些“生”。我、姐姐还有弟弟,都叫“嫂子”为“姐姐”,我们家的这个习惯就这样延续了下去,一直到我婚后,弟弟便叫妻子为“二姐”。
我是一个感情极其脆弱之人,就是写此文时也禁不住眼睛湿润起来。少年不识愁滋味。年届不惑方变得多愁善感的祥林嫂一样,见不得人哭,也见不得任何伤心事,只要一看见,就好像那些事是发生在我家里似的,跟着人家而悲。

9
正当我准备写这篇文章之际,两天前,又一位哥哥离我而去。他虽然与我没任何血缘关系,当年飘下的雪花溶到了另一处。但那种感情,跟亲兄弟一样。
我们都叫他“高哥”。小时候,高哥在我们那儿是出了名的优秀少年。他的父亲死得早。从小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优秀,只是两次高考发挥不好后,便随继父到深山里做“砍树”与“植树”的工作(他继父在林业部门工作),后来他所在的单位搬到了成都,后来他成为一家木材加工厂的厂长。我知道没能进入大学的门坎是他一生的遗憾,这些年来林业部门的收入一直都不是很好,为了生计也为了女儿能上个好的大学,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足够的钱,让女儿偿还他未竟的心愿。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彼此相隔不远,但我们却很少相聚。就是春节后我约了几次相聚的事,自尊心特别强的他,不愿将自己不好的一面示人,哪怕我们这些从小就要好的兄弟。
临死的半个月前他还在为女儿的学费拼命,在华西医大检查过后他不顾医生的劝告又上班去了,直到大脑剧烈疼痛呕吐不止难以支撑时,才又进了医院。脑癌晚期。手术台上下来高哥就徘徊在阴阳之间,醒也没醒来就径直走了。我只有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默默地为他祝福。
就像哥哥一样,40多岁的他们还有多少梦未做,还有多少愿未了……可,一切都在瞬间戛然而止。什么也没有了。
我也步入四十大门,他们的离去对我有一种莫名的伤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豁然开朗。针对中国平均年龄已经跨过70岁的今天,四十应该算不上什么坎,可他们却都关在这个坎之间。
10
人,都是在自己哭着亲人笑着来到这个世界,而又是自己笑着亲人哭着离开这个世界。因此我们都把亲人逝去的那一天叫做祭日,怀着悲切的心纪念。直到今天,我发现我错了,那个我们称作祭日的符号,在哥哥身上应该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如此算来,另一种生命意义上的哥哥已经两周岁了。
生命无常。活着,有质量地活着。孝敬好渐以年迈的父母,便是对“婴儿期”的哥哥最大的回报。这我知道。
天堂里的哥哥,有那么多朋友和兄弟陪伴着你,你不寂寞。我知道你有一双灼人的眼睛,我知道你的那双眼睛在一直注视着我,从小你就这样阿护我,有你的看顾,我知道我是幸福的。
我一直感念着你在天堂里那如星星一般关爱的眼神。
2007年8月3日晚9时哥哥诞生两周年之际匆草于得一斋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