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文学随笔 |
童年琐忆:“叫”风的陈二爷
陈二爷很喜欢孩子,特别是男孩子。他只要一来到我们这个胡同,一群小孩子就整天围着他,像士兵簇拥着长官一样。
他是静海县农村人。陈大爷在天津开长途汽车,一家人在市里落了户,住在我们胡同的1号院。解放初期,那可是相当好的工作,能养活六七口人。听大人们讲,由于静海老家只能种旱田,特别穷,所以二爷就常年到天津南郊打工,给人家种稻田,只在天冷没活儿时才回乡下。他在城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只有陈大爷一家亲人,因此他隔段时间就来这里呆上三五天,算是歇歇身体。
我记忆里的陈二爷,当时有四十岁左右,剃的光头,一身农民打扮:由于天热,肩上老是散漫地披一件白粗布褂子——没有扣子,疙瘩袢的那一种;里面不穿背心,光着膀子,露出城里人少有的赤铜皮肤,显得特别刚健;下着青色絻裆裤,肥裤腿随意卷起一截,腰间扎一条白布腰带。这一副装束,散射着一股浓烈的田野气息,常常引起童年时我对乡村生活的遐想与向往。
他来了就成天泡在胡同口蓝奶奶的水铺里,吸着旱烟袋,或者和那里的大人们说说闲话,或者哄我们这些小不点儿闹着玩。他不分大小,把孩子们拢到身边,平等对待,像和成人一样说话、玩耍。有时,他将褂子一甩,露出肌肉滚圆的胳膊,噼噼啪啪地打上几步武把式。或者,摆出一个骑马蹲裆式,让一二个小孩子吊在胳膊上面悠秋千,显示他的力量与武功。每逢这个时候,我们都欢呼着冲上去,争抢那个享受的机会。
陈二爷也有悠闲、沉静的时候,通常是在傍晚。天色渐晦,地上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模糊糊。胡同人家大都把孩子招呼回家吃晚饭了。这时,他拿上一把胡琴,坐在水铺的长凳上,吱吱呀呀地拉起“苏武牧羊”曲,听起来,让人觉得旋律里透着一丝忧郁与伤感。我以为他大约不会其他的曲调,因为总是这一支,一拉起来神情十分专注,反反复复地没有个完了。
我曾向他问过这首曲子的歌词。他狡黠地眨眨眼,用那略带沙哑的嗓子轻声地教唱道:“苏武——小秃卖豆腐,卖得不够本,回家打媳妇儿。媳妇儿说:不怨我,怨你给得多……”没等唱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你长大了打不打媳妇儿?……哈哈哈……”
大人们讲,陈二爷这么大了,还是“光棍儿”一条,恐怕这一辈子就这么下去了,很难再说上媳妇儿。而他大嫂好像影影绰绰跟别人说过,二爷在南郊有个相好的,但家里这样穷一直无法谈成婚嫁。咳,只好走着瞧吧,姻缘的事很难说的!他拉“苏武牧羊”是不是想媳妇儿了?——当时,我幼稚的心眼里这样猜想。
我最喜爱陈二爷的还是他“呼叫”风的本领。
炎热的夏日正午,天地之间简直就像一个大烤炉。蓝奶奶水铺前边的大柳树纹丝不动。街道上阒无人迹。“天太热了,来点风就好多了。”陈二爷抓起衣袖揩揩脸上的油汗说,“我来叫叫风吧。”
“风还能‘叫’来吗?它又不是人?”我们有些狐疑。
“能。你们看着吧!我给你们叫叫。”
二爷磕掉烟袋里的烟灰,站到街中央。两手圈成喇叭状,仰头朝天,扯足调门大喊:“罗罗罗罗罗~~~”
哇呀!太嘹亮,太迷人了!尽管它没有歌词,可是,我们听起来简直如同听一首男高音的抒情曲那么华美、动人。
他的吼叫,既高亢洪亮,强劲有力,同时却又高低错落,波浪起伏,耐人品味;既粗犷狂放,无拘无束,充溢着强烈的野性,同时却又圆润流畅,悦耳动听。这声音就像一只雄健的苍鹰,突然腾空而起,扇动着那宽大、刚劲的翅膀,直冲云霄,然后,在那广阔无垠的万里长空,任意盘旋、遨游,充满了睥睨他物的傲然大气与自信自得。它具有一股神奇的魅力,听着它,我仿佛瞧见这声音向渺茫的远方飞去,正在划破重重热气的围障,一直抵达风所居住的无名之地。
有时,下垂的柳丝会莫名其妙地微微一动。于是,二爷便像个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你看你看!来了不是!”而有时我们不买他的帐,乱嚷道:“没动没动,你赖皮!”二爷则重新鼓起气来,继续当街大吼:“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
他那胀得面红脖子粗的样子,永远贮存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童年时愉快生活的一页。
1958年以后,陈二爷很少到我们胡同来了。据说,“公社化”了,南郊不再找人看稻田了。再后来,我们家搬离那里,就更不知二爷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