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雨山好酒，起先是叫胖妞给他买。

去吧，去买陈家的酒。

每天吃罢早饭，程雨山总是这么淡淡的一句。

胖妞脆脆地应着，脚步儿却不曾迈得分毫。

程雨山就不言语，半晌摸出一碇碎银子，丁零一声，这碇碎银子就闪着灿烂的光泽在方罗地砖上滴溜溜滚动。

胖妞撅起屁股捡了银子，笑咪咪地跑了。

陈大矮是巩县极有名气的酿酒师傅，专做一种苦蒿酒，色质澄黄清冽，老远就能闻得着一股浓酽的酒香。

胖妞是个有心计的丫头，揣摩到老爷的这点子爱好，几乎跑遍了巩县所有的卖酒作坊，女儿红呀松醪春呀屠苏呀惠泉呀这些酒她都买过，但程雨山喝了一圈后还是选定了陈家的苦蒿酒。

陈大矮就很得意，委琐的脸上漾出一点酡红：啧啧，程老爷都喝咱的酒。

有一回恰好让程雨山听了满耳朵，他就笑笑，说也不是你那酒好，我是把它当作药引子戒酒哩。

胖妞就知道老爷是喝着喝着寡淡了滋味，再有碎银角在地上丁零乱响前便没了影。

——吃力不讨好的事，她这样精明的下人才懒得做呢。

就叫荔裳去。

荔裳抱回了一个酒坛子。

程雨山慢慢地倒出一碗，慢慢地抿了一口。

没说话，回头望了一眼荔裳。

荔裳正在给大太太端一碗热汤，有一些从碗里溢出来，烫着了她的手。

是大矮新配了方子？

也许吧，荔裳红着脸有乱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个时候程雨山正闭着眼回味那酒，已经不朝她看。

有点意思。半天，程雨山说。

当然，胖妞中间又去买过一次，程雨山喝过一口就吐掉了。

这也叫酒？

胖妞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越俎代庖。

荔裳打回的酒其实是康家酒。

巩县是“河洛汇流、太极演绎”的灵地，素来酒坊众多，有的酒因为年代久名头足，所以价格奇贵。

而康家刚刚做酒的营生，所以价位定得特别低。

就这样，也没有人愿意买他们的酒。

荔裳的祖上也酿过酒，她知道康家用的是深井之水，选的是饱实之粮，但这些别的酒坊也能得到，可是偏偏只有康家的酒有绵甜清香的口感，有纯洁透亮的质地。

因为买多了康家酒，康家的酿酒师傅就悄悄地告诉她，康家的酒窖是利用的土窑洞，有冬暖夏凉之功效，酿出的酒才和别人不一般。

荔裳一直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又怎样，说出来，别人家也没有同样的酿酒师傅。

一样酿不出康家酒的味儿。

因为康家酒比陈家酒便宜，所以荔裳就攒下了不少的碎银子，攒够了，她就请人化成一个大碇。

你攒这些银子干什么呀？康家的酿酒师傅一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

荔裳红了红脸不说话。

荔裳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可她还是想攒下十八大碇银子。

三年后的某一天，当程家大院的砖地上再次回荡着一块碎银子清脆的响声时，荔裳静静地站着。

那枚碎银子把耀眼的光反射在她的脸上，荔裳仍然一动不动。

程雨山很奇怪。

就听见荔裳说：老爷，我是十八碇银子卖到您家的，对不对？

程雨山一愣，程雨山其实是一个挺好的人，很多下人都喜欢他。

程雨山说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可你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再说……

荔裳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是我现在已经攒够了十八碇银子。

我这就给您取。

荔裳转身去了厢房，不一会取来个沉甸甸的红绫包袱，很沉。

荔裳四下里望望，决定把它放到石桌上。

包袱里的银圆和桌面隔着一层包袱皮儿，在和桌面相触时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你看看吧，荔裳说。

荔裳解开包袱皮的四个角，摊在桌子上。

咦，什么也没有。

包袱竟是空的！

一阵风吹来，那块红绫的包袱皮就飘了起来，飘到一棵枇杷树上。

像一面鲜艳的旗帜。

程雨山愣了愣，程雨山又笑了笑。

程雨山说好吧，你去吧。

——程雨山的院子外面，等着康家酒坊的酿酒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