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无人应答。我的敲门声消失在这片沉寂的夜色里。小屋子后面就是层层层叠叠的墓园，朦胧的月光下，一切显得如此寂静，只听到我自己激烈的心跳。

嘭、嘭、嘭！

我抬起手，使劲地又敲了三下门。屋子里还是静得像后面的墓地一样，这守墓人的屋子，应该有个人的，他们告诉我，他住在这里，除了白天几次上山巡墓，整个晚上他都呆在这里面，现在还不到八点，莫非他已经睡沉过去？

“康总，康总！”我叫了两声，又换了一种叫法，“康老师、康老师，”

这时屋子里终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还是“康老师”起了作用，我知道他有过那么多风光的、霸气的头衔，但他还是在乎“康老师”的。

屋子里亮起灯光，脚步声响了过来。门吱地开了，门后那张久违的脸让我心头一震，他明显苍老了许多，却一脸平静和淡泊，看到我时也不惊不喜，只是默默转过身往屋子里走去。

这是一间不大但收拾得很简洁的屋子。他走到一张小方桌前，指着椅子示意我坐下。我这才发现这是唯一的一张椅子，或许他真的不需要第二张椅子，因为从来不会有人进入他的屋子。

“康老师。”我说着，把手上提的那盒装的酒搁在了桌子上。

他的眼光被那盒子上的商标吸引住了，我发现他目光定定的，突然间闪了一下，他的嘴角好像哆嗦了一下，问：“这是什么——”

“我前些天到河南参加一个贸洽会，在郑州超市偶然发现这种酒，就想起了你，顺便给你捎了一瓶回来。”

“你这是——揶揄我吗？”

“不，不，不，”我连忙摆手说，“康老师，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希望你唤起生活的信心……”

或许是我过于紧张的表情，让康老师放松了，他咧嘴微微一笑，说：“我一直没有丧失过信心。”

“这就好嘛，”我心里也一下放松了，“康老师，这可是好酒啊。”

康老师从桌上拿起酒盒子看了看，眼里和嘴角荡漾着一丝笑意，这是他二十年前驰骋商场时的招牌微笑，像是在意和首肯，又像是无所谓。这是一瓶叫作“康百万”的清香型白酒，而我的康老师二十年前是我们这座小城的风云人物，他最著名的外号就叫“康百万”，那时一般干部的月薪也不过二百来块钱，而他已拥有百万身家，自然风光无限。只不过他后来被卷入一桩大案，他被判了无期徒刑。他觉得自己虽然有罪，但无期徒刑显得太重了，于是不断上诉、申诉，结果还是维持原判。他渐渐也就死心了，我曾经从省城请了律师去探望他，他心如止水，淡淡地对我说，我还是认了吧。他在监狱里积极改造，坐了十八年的牢出来了，我邀请他到我公司去任一份闲职，被他断然拒绝。这次回乡，我方才听说他在墓园寻了个差事，就是做一个安静的守墓人。

“我已经好多年不喝酒了，不过闻闻酒气，也挺好的。”康老师吸了几下鼻子说。

“康老师，想喝就打开来，我陪你喝几杯，要是你喜欢这酒，包在我身上，我定期回来带给你或者快递给你。”

康老师带着一丝笑意打开了酒瓶子，一股酒香弥漫了整个小屋子。没有酒杯子，我们就用碗凑合，想来，康老师当年离开乡村中学进城“下海”，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我高中没毕业也来投奔他，时常陪着他用大碗喝酒，不醉不归，醉了更不归，那时候多么疯狂、多么快意。

“康老师，来，我敬你。”我向康老师端起碗，碗里的酒微微晃荡，然后哧溜被我喝下了大半碗。

康老师却只是端起碗，轻抿了一口。他这是在品尝，在回味，此时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想起那段“康百万”的时光吗？这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康老师，我想起一个对子上联：多喝点，少喝点，多少喝点。”

“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康老师不动声色地接着说。

我愣了一下，不由赞叹说：“这是个好对啊。”

康老师又轻抿了一口酒，说：“横批：欢喜就好。”

“好啊，好啊！”我兴奋地叫起来，康老师沉静的表情、敏捷的反应，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我知道，生活并没有把康老师击垮，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活。

这一夜，我和康老师喝得很尽兴。“康百万”酒还有最后一点时，我要全部倒给他，他抓着我的手说：“留余。”他眼睛定定看着我，说：“前面那几十年，不知节制，酒色无度，后面这二十年，方才懂得，还是要留余。”我突然屏住气不敢说话，把那点酒留了下来。

几个月后，我再次提着一瓶“康百万”酒来看康老师，发现上次留下来的那点酒还在瓶子里，好像熟睡一般，微微泛白，手一碰酒瓶子，满屋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