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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女作家玛丽·达里厄塞克的《母猪女郎》,因为过于畅销,终于成了一本难以归类的小说。“纯文学”(如果存在的话)把它当通俗小说,证据是它的广告词,“全球销量超过
100
万册”。通俗小说的读者则怀疑它是“纯文学”,因为它不幸获过龚古尔文学奖。它的血缘难题,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既是母猪,又是女郎,亦此亦彼,非此非彼。
报复读者并非就等于“纯文学”,尊重读者也并非就等于不纯文学。狄更斯在波士顿码头被成千上万人簇拥, 19 世纪的小说家与读者之间关系的神话,始终是现代小说作者的心病。20世纪伟大小说的票房奇迹比较罕见,距离较近的,有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香水》( 1984 年出版),全世界发行 1200 万册。《母猪女郎》与《香水》的共同之处,不仅仅在于它们都碰巧属于“畅销的好小说”,更在于它们创造现代寓言的能力。
《香水》的神奇在于,它用了一堆通俗小说的腐臭材料(连环杀人故事),就像往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吹了一口仙气,创造出了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极乐世界,这个极乐世界同时又是地狱狂欢的投影,尸体的臭气与世间最美妙的香气难分彼此。一个本身无臭无味的人,成了用香气来拯救“垃圾堆”、主宰世界的上帝,最后又被癫狂的群众撕成碎片吃了。《香水》通过非凡的嗅觉书写,展开了新型“造物主”与一个癫狂世界之间复杂关系的寓言。
在揭示“垃圾堆”及卑贱物所引发的迷狂方面,《母猪女郎》的功绩与《香水》有近似之处。
《香水》中的主人公格雷诺耶,出生在 18 世纪的臭气熏天的巴黎,其母是一个从事臭气熏天的职业的人,他出生在臭烘烘的烂鱼堆里。与此相反,《母猪女郎》里的女主人公一开始很香。她到巴黎最时髦的香水店应聘,以鲜美性感的身体获得香水店老板的欢心,成为香水店顾客们的宠物。
“顾客们和我在一起不知不觉地养成了农夫的习惯,他们什么都没有觉察,过于关心自己和自己的快乐。但由于他们新的愿望,按摩床成了城里的干草堆,有人开始吃草,还有的人像猪一样乱嗅,慢慢地他们全都趴下了”。由于置身于“猪”的氛围所感到的饥饿,以及经常用身体示范新款化妆品,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肥胖,红通通,眼睛变小,鼻子变大,身上长毛。一个“非洲隐士”把她带回去玩,在她身上涂了一种软膏,使得她胸前出现肿块,肿块渐渐变成了一排猪乳。她一会儿露出猪形,一会儿又变成人。顾客吓跑了,男友抛弃了她,政客利用她来哗众取宠,警察开始追捕她。她逃回乡下农场的家中,与母亲养的猪混在一起。母亲发现多了一头猪,完全可能知道是她,却试图用高价把她卖给收购商(也就是那个香水店老板),她夺过枪,打死了商人和母亲。
从一个香气扑鼻的世界出发,最后到达一个臭烘烘的猪圈--《母猪女郎》与《香水》的方向正好相反。相同的是,它们都具有伟大的幻想气质和寓言精神,同样在人类感官经验(乃至身体器官)变乱的边缘,发出了骇人的预言。遗憾的是,相比之下,《母猪女郎》还欠缺直抵深渊以及在深渊中狂欢的想象力和力量,最大的败笔是它软弱无力的结尾:“我之所以朝月亮伸长脖子,那是为了恢复我人体的曲线”。这不是“豹尾”,是虚弱无力的猪尾。恢复人体的曲线,逃回“人”的世界--忘了猪圈早已成为人的世界一部分,自己就是从那儿逃出来的么?
成为母猪,并非就等同于卑贱。卑贱化不是丧失身份,而是试图搅混身份,搅乱界限,卑贱物是似是而非、混杂不清、鬼鬼祟祟的那种东西。变形是卑贱化的直接体现。在所有的变形中,最卑贱的不是一劳永逸地变成某样低等动物,而是在低等动物与人之间变来变去。这是人的卑贱化,也是猪的卑贱化,是双重的卑贱。所以,母猪女郎比卡夫卡《变形记》里的甲虫更卑贱: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后再也变不回去了,母猪女郎则在母猪与女郎之间不断变形,在两个世界的欲望(食欲与性欲)泥沼之间打滚,搅乱了猪与人的界限,也搅乱了人的世界与猪圈的边界:高等动物欲望天堂的中心(“巴黎中心的香水店”),同时又是一个香气普鼻的猪圈。
卑贱叙事本身是具有革命意义的。朱利娅·克里斯蒂娃在《恐怖的权力――论卑贱》一书中,揭发了“卑贱”存在的普遍性:“每个超我都有它的卑贱物”。卑贱叙事实质上是对匮乏的确认。这部小说在探索“卑贱”方面,走得还不够远,不够残忍,也就是不够耐心。作者被自己创造的卑贱物吓坏了,急于将其呕吐出来,然后用呕吐物在自我和卑贱物之间划出界限,从而一劳永逸地逃离“卑贱”。这大大削弱了小说的力量。现代小说的力量,就在于以非凡的意志力和耐心,与人类世界可能出现的所有疯狂和污秽共存,又爱又恨、兴致勃勃地生活在垃圾堆,发现垃圾堆的各种秘密,而不是急于移居到一个更干净美好的世界――那是抒情诗、嫦娥与瑜珈音乐的任务。
如何怀着真实感打量“猪圈”(也就是世界和自身的一部分),学会与“猪圈”共存,而不是过早地将“猪圈”视为异物,急于将其呕吐出来,这是一门需要研究的学问,需要猪圈里的先知们继续贡献伟大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