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冷，失眠。睡凉席，盖被子。一头扎进冰山，又被一把火热的尖嘴钳夹住往外拽。

 

睡在一堆新买回的书中，像睡在一堆刚捡回来的小动物里。它们的毛湿漉漉的，挥舞着小脏爪子，眼神狂热而陌生。要给它们戴上墨镜才行。

 

空虚的时候，我一般选择看小说，用小说来使自己更加空虚。失眠的时候，也只能看小说，用小说来加剧失眠。迷迷糊糊看完了伊凡.克里玛的《风流的夏天》。一点也不风流，十分悲惨，差点把失眠搞成忧郁症。

 

一个生活枯燥性格沉闷的中年生物学家，有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女儿，好不容易盼到了梦寐以求的到英国讲学一年的机会，却在一次葬礼上，遇上一个比他小15岁的，有一个年轻的鼓手丈夫和无数露水情人的姑娘（他后来一直管她叫“小东西”），就像着了魔一样，身不由己，进入一个不断做傻事、说胡话、互相毁灭的陌生世界，一根“由黑夜和暴雨组成的试管”。

 

对于他的“研究所”世界和温馨家庭来说，那姑娘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粗俗、浅薄、迷糊、无情，连耶稣是谁都不知道，还经常搞错他的名字。她“承受不了真正的爱，飘忽不定，对人容易感到腻味，在重大感情问题上说假话”。他明明知道这一点，还是要不顾一切地“爱”她。她跟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花他的钱买昂贵的外国皮鞋和衣服，然后告诉他，她要穿给别的情人（酒吧里随便遇上的帅小伙子们）看。她每晚半夜往他家里打电话，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他怕妻子听见，将电话用布包起来藏在衣柜里，假装在书房里熬夜写论文，电话一振动就扑过去，然后偷偷溜出家门，疯狂地开车到野外，说胡话，做爱。

 

“我对她很好，有时也许很慷慨。。。由于我对她的要求与日俱增，就表现出更多的善意。直到作出牺牲。有时候我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我真是一位无私的有牺牲精神的人。”姑娘逼他带开车她到德国旅行，在肮脏的异国小旅馆做爱、吵架、互相辱骂。他对姑娘的浅薄和粗俗开始感到厌烦，不断陷入绝望和虚无。最后，因为姑娘恳求他，“我很孤独，不要离开我”，他放弃了曾梦寐以求的带妻子去英国讲学的机会，也失去了研究所的工作。受到伤害的妻子表示不会再接纳他。孩子被妻子带走了。他回到姑娘那里，姑娘却叫他快走，说，我什么时候叫你不要离开我？我忘了。我一定是心血来潮。走，我不爱你，反正你也不爱我，没有人真正爱过我。

 

故事到这里，本来最合理的结局应该是派这个走上绝路的灰色知识分子去自杀，反正他不断流露出厌世的念头。结果，突然自杀的是那个姑娘。在叙事主人公以及读者心中，她是那么愚蠢、浅薄而无情，会为一双新鞋而委身随便一个男人－－这样一个生活在价值真空中的生物，会自杀吗？这样一个似乎不需要“爱”的低等女人，为何自杀？

 

本来还要接着看完他的《爱情与垃圾》以及短篇集，决定打住。失眠的时候，绝不能碰捷克人，还有波兰人，尤其是波兰人的诗。这都是一些眼神凄惨的啮齿类小动物，还假装风流快活地甩着尾巴。其实，它的尾巴就是抽打自己的鞭子。

 

不如看果戈理的《狄康卡近郊夜话》。在小俄罗斯最风流的夏季集市上，肆无忌惮说着俏皮话的酒鬼和胖婆娘们，挥舞着真正粗鲁而快活的鞭子。只有他们那粗壮的身体才能在鞭子下快活地呻吟，在鞭子下越来越粗壮。还是这样的鞭子能治疗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