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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约(南方周末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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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电视台的一个情感类节目中,讲述了一个以西藏朝圣为背景的悲剧爱情故事:一对在北京经商的夫妻,每年都要开车去西藏祈福,妻子在西藏圣湖(措嘎湖)不幸遇难,丈夫带着妻子的遗体从西藏回到北京。妻子遇难的第二年,他将妻子的骨灰运回西藏。在镜头中,我们看到一个面部闪耀着痛苦的光亮的男人,他对着亡妻的遗像和日记,声音嘶哑,喃喃自语:“你活着,我却死了”,并发誓将终身不娶。
对于悲剧和浪漫情节有着非凡嗅觉的媒体,不会放过这样的题材。这个纪实类悲剧题材,具有现实中的普通夫妻情感以及世俗经验中稀缺的各种元素:生活在大都市的中产夫妻,在对一个非功利的目标(远离世俗的纯净世界)的共同追求中,产生出一种超越世俗夫妻情爱的战友般的情谊;西部世界的冒险与死亡情节;都市中产男性中罕见的对亡妻的忠诚。在故事的结尾,幸存者(丈夫)在宗教的启示下,相信死者的生命将进入永恒轮回,从而越过个人无法平息的痛苦,进入更为阔大的澄明之境。
原本不可分享的个体神秘经验与孤独的内心世界,经过大众传播的叙事转换(对于悲剧要素的精心选择和重新组织),构成了一个具有超越性的悲剧,激起人们对于悲剧,以及比都市现实世界更令人信赖的悲剧情境――西部世界的向往之情。在这个故事中,西藏所代表的神秘世界,既是死亡和悲剧的制造者,又是为悲剧主人公(以及观众)提供净化之道的启示者,如同一个迷人的双面神。
一条符号价值大过实用价值的铁路的开通,使得西部成为媒体时政新闻、文化新闻和旅游新闻的焦点。抽象而强大的国家意志,通过媒体人性化叙事的细腻转换,唤起了我们对于西部世界的梦幻般的热情。值得注意的是,跟在媒体的导游小旗后面,奔赴(或梦想奔赴)西藏旅游探险的,一般是大城市里文化程度(或文化热情)较高的市民。西藏文化热与旅游热,在中小城市尚未形成气候,在农村就更不用说了,很少听说有农民打算攒钱去西藏游的。
喇嘛,藏药,虔诚的信徒,身挂藏刀隐姓埋名的内地冒险家,没有抽水马桶的旅店,单调而粗砺的大自然,空气中随时可能有启示降临――对于生活在商业竞争以及都市日常经验的狭小牢笼中的人们来说,这个“古老而纯净的永恒世界”,就像西行列车上的吸氧装置一样,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充满商业竞争的大都市、越来越组织化的生产秩序、狭小的家庭,合力埋葬了个人主义的梦幻。而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秩序、主要依靠信仰而非依靠理性而存在的世界,既为个人主义的冒险冲动提供了出路,又能通过“朝圣”的暗示,让个人主义的梦幻得到“净化”和升华。大都市为个人主义的成长所提供的精神“氧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了,自然氧气稀薄的边疆高原,反倒成了传说中富含氧离子的天然氧吧。西部文化热有可能成为“都市动物”的一次集体吸氧运动。这也是国家意志与个人主义梦幻完美结合的罕见产物。
其实,西藏文化旅游热并非现在才开始热,近年来,在竞争激烈的出版市场上,各种形式的“藏地驴皮书”一直在创造着惊人的发行量。这种大众文化消费背后的心理机制,与美国人对西部片的永恒迷恋有相似之处。对美国人来说,幻想中的西部为僵硬的“技术人”提供了骑士的冲动,提供了生机勃勃、毫无顾忌的个人主义,唤醒了很久以前孤军奋战的企业家的形象。西部世界是一个不存在经济问题的世界,也是一个与家乡世界不同的“边疆世界”。西部片和世界杯一样,是男人的世界,是从个人问题中解放出来的世界。与此形成对偶的,是肥皂剧所代表的充满现实焦虑和哀怨的“女人世界”。肥皂剧负载着个人的问题,比西部片更接近现实生活。问题是,肥皂剧如同一辆挤满现实问题的闷罐车,有多少人会认为其中有足够的氧气?
一次旅游,能否提供一个私人的“便携式氧气瓶”,里面储够可以永久使用的精神“氧气”,而不至于成为“一次性吸氧”?只要这个问题还悬而未决,缺氧的状态,还会像肥皂剧一样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