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词客飘蓬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
词客飘
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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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仓皇逃至杭州,径投白云庵而去。
昙谛法师已于去岁暮冬圆寂,本寺和尚意周接任住持。苏曼殊是白云庵的常客,与意周和尚及庵中另一位高僧得山和尚等人俱是熟人。意周和尚见苏曼殊来投,喜出望外,忙命沙弥引去安单。安单之后,苏曼殊旋即前往浙江陆军小学,去访好友刘季平。日暮归庵,此后便日与意周、得山坐以谈佛,意气甚相得。
白云庵在雷峰塔夕照寺旁,始建于宋代,庵里有著名的月下老人祠,祠门有联曰“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生前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常年有善男信女前来祈求姻缘。昙谛法师怛化前同情和倾向革命;意周和得山,名为和尚,实则为革命党人。因此白云庵从一开始便成为浙江三个主要革命机关之一,是光复会和同盟会浙江分会的秘密联络处,成为孙中山、秋瑾、陶成章、徐锡麟、陈其美、蔡元培等革命党人经常出没的场所。
一日,苏曼殊因意周和尚索墨,正在意周的禅房为白云庵南楼书写楹联:“石墨一枝春,问山僧梅子熟未?梵钟数杵晓,唤世人尘梦醒来。”忽然沙弥进来向意周报告,说有一个叫雷铁崖的人,从上海而来,手里拿着一封介绍信,请求在白云庵出家为僧。
“雷铁崖?从上海来?”意周和尚一听,马上站了起来。雷铁崖这个人他听说过,四川自贡人,本名雷昭性,是著名文学团体“南社”的重要诗人,又是一个卓有成就的报人,他的时事点评在当时独树一帜。雷铁崖又被誉为“华侨之友”,在南洋一带,享有盛誉。
“走!看看去!”意周和尚说。
苏曼殊跟着他走了出去。
庵门口站着一个30几岁的人,衣衫蓝缕,头发长而凌乱,胡子拉茬,然而目光炯炯如电,背上背着一床破旧的被褥。
“您就是意周长老吧?这是陶成章先生的介绍信,他介绍我来贵寺出家!”来人将手里的介绍信递给意周,说。
“哦!原来是铁崖施主!欢迎欢迎!”意周和尚看过介绍信后,忙把雷铁崖请进庵中。
原来这段时日,端方在上海大肆搜捕革命党人,雷铁崖被通缉。他匆忙之中向胡适借了一床棉被,又让陶成章写了一封介绍信,连夜赶到杭州白云庵出家。
“这是曼殊和尚,他也是前几天从上海来的!”意周和尚转头把苏曼殊介绍给雷铁崖。
雷铁崖很不友好地看了苏曼殊一眼,没有作出任何表示……
雷铁崖被安排与苏曼殊同住一间禅房。雷铁崖对苏曼殊一直不理不睬。有时苏曼殊实在憋得难受,想主动与他搭讪一下,但一看见雷铁崖那种警惕和敌视的目光,又只得把快到嘴边的话给咽回喉咙中去。
苏曼殊觉得极其郁闷。他以前与雷铁崖并无交往,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既然与室友没法交谈,苏曼殊便白天睡觉,一到午夜,即披上短褂,赤着脚,趿着木屐,跑到西湖边去尽享湖山夜色,至天明方归。他总是突然地来,悄悄地走。与大伙儿一块吃饭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坐下来便吃,吃完了便走。他的手头似乎常常很窘,老是向意周和得山借钱,然后把钱汇到上海的一个妓院中去。过不了多天,便有人从上海给他寄来许多摩尔登糖果和雪茄。糖果和雪茄一来,他就不吃饭了,独个儿躲在禅房里吃糖、抽烟,满禅房都是糖果纸和烟蒂。
苏曼殊昼伏夜出的反常行为,更加引起了雷铁崖的警觉。
一天拂晓,刚从西湖边回到白云庵的苏曼殊,在禅房门口拾到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呈曼殊和尚”五个字。苏曼殊撕开封口,“扑”地两声,从信封里滚出两粒子弹。子弹在地上跳了几跳,然后像一双绿莹莹的狼眼般地趴在那儿。苏曼殊大惊失色,急忙掏出封中的信纸,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这是一封匿名的恐吓信。信里说,苏曼殊卖身投靠清廷,与叛徒刘师培和何震夫妇狼狈为奸,出卖战友,破坏革命机关,罪大恶极。革命党人早就看出他形迹可疑,警告他若再敢与刘、何二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不思收敛,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信中勒令苏曼殊立刻滚出白云庵,否则对他就地正法。
苏曼殊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与意周和得山和尚打招呼,更顾不上去与刘季平辞行,胡乱地将衣物往包里一塞,马上逃回上海去。
苏曼殊遭不明真相的革命党人恐吓的消息传出后,舆论一片哗然。此事惊动了章太炎,他赶紧发表《书苏元瑛事》一文,出面替苏曼殊澄清他与刘师培夫妇的关系,为苏曼殊辩诬。章太炎说在文章中说:“香山苏元瑛子谷,独行之士,从不流俗……凡委琐功利之事,视之蔑如也。广东之士,儒有简朝亮,佛有苏元瑛,可谓厉高节、抗浮云者矣。……元瑛可诬,乾坤或几乎息矣。”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封匿名恐吓信原来是雷铁崖所为。苏曼殊与刘师培、何震过去的亲密关系人所共闻,而他与刘师培夫妇已然决裂的真相却很少人知道。因此不少革命党人都误认为苏曼殊与刘师培和何震是一丘之貉,把张恭被捕、“天宝栈”遭破坏的账也算了一份在苏曼殊头上。雷铁崖在白云庵,见苏曼殊昼伏夜出,形迹可疑,认定苏曼殊一定在继续从事破坏革命的阴谋活动,所以,写了这封匿名信,把苏曼殊吓走。
苏曼殊受此恐吓仓皇离杭,事后难免觉得委屈。
刘季平得知后,马上写诗去安慰苏曼殊:“苏子擅三绝,无殊顾恺之。怀人红伴影,爱国白伦诗。流转成空相,张皇有怨辞。干卿源底事,翻笑黠成痴。”
苏曼殊被雷铁崖吓回上海的消息传到南京后,何震禁不住内心一阵狂喜。她感到机会又来了,原本已经完全绝望的心田,又重新燃起了火星。恰在这时,端方奉命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不日将去天津赴任。刘师培计划携何震随之北上,履直隶督辕文案、学部谘议官之职。何震决定在离开南京赴天津之前,去上海找一找苏曼殊,试一试自己与苏曼殊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刘师培虽然知道妻子此行的目的,却徒唤奈何。他与何震,名为夫妇,实乃虎羊,人送雅号“惧内泰斗”。平日里对何震又爱又怕。何震打着“男女平等”的旗号,动辄“河东狮吼”,对刘师培施以训斥乃至拳脚耳光。时间一久,刘师培对他的畏惧变成了一种习惯,事事以讨取她的欢心为宗旨。有天晚上,刘师培到张继家闲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师培闻声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直哆嗦,说:“必是我太太来了!”说罢就闪电般冲进张继卧室,迅速钻至床底下。张继开门后,发现是自己的一位朋友,就到卧室叫刘师培出来。刘师培以为张继骗他,怎么都不肯出来。张继无计可施,只好将他从床底硬给拽了出来。
何震到上海后,找到柳亚子,向他打听苏曼殊的住址。柳亚子只得以实相告。何震刚一走,他立马抄近路赶到苏曼殊住的客栈。苏曼殊立刻转移。
何震扑空后,并不死心。她仍然一封又一封地给苏曼殊写信。
为了彻底断了何震的念想,1909年11月,在陶成章和陈沧海的推荐下,苏曼殊决定离开中国,前往爪哇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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