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玲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有时咯血竟咯出一小半碗。德国医生莫·李斯特博士把李叔同悄悄拉到旁边，告诉他要做好心理准备，从他母亲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可能最多只有半年时光。另外，鉴于病人的病情已到晚期，这个时候病菌的传染性极强，为防止传染给孩子，建议他最好把孩子与老人隔离开来，因为孩子的抵抗力比大人要弱得多，很容易被传染上。

李叔同听了，失声痛哭。母亲年纪轻轻，才不过四十五岁。从她到李家做女佣开始，再到后来被父亲纳为侍房，一生备受委屈、饱尝清苦。自己五岁失怙，孤儿寡母，一直相依为命。虽然自己对在大家庭中居于媵妾地位的母亲，始终孝敬和尊重，然而，由于自己婚姻的不如意，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陶醉于游优孟园、做惜花御史，并没有好好地陪过母亲。现在子欲养而亲将不在，“悔煞欢场色相因”啊！李斯特博士说最好把孩子隔离开来，自己一家在上海举目无亲，孩子又能托付给谁呢？

从医院回到董家桥家中，李叔同忧心如焚，夜不能寐，展转反侧，不知东方之既白……

在天津老家的二哥李文熙和嫂子姚氏听到消息后，因为实在腾不出身来，就忙让儿子李麟玺做全家的代表，专程从天津赶到上海探望五娘的病情。可是李麟玺一个小伙子，除了陪五奶奶说说话，其他也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

这天，李叔同正在厨房给母亲熬药，忽然余蓉儿走进来告诉他，说门外有个姓冯的女子找他。李叔同很纳闷，走出门一看，竟是冯秋云！

“秋云！你怎么来了？快请进屋！”李叔同忙把冯秋云让进屋内。

冯秋云红着眼睛，说：“我来看看大娘！随便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们一点什么忙！”

原来，自那天李叔同从“优游园”离开后没几天，冯秋云和其他四、五位姐妹，便被老鸨赶出了香馆。因为经济的萧条，香馆一直客人寥落，为了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点，老鸨也决定“裁员”——她可不愿白养着光吃饭不干活的闲人。冯秋云打听到李叔同的住址，便也来到董家桥，在附近租了间住下来。把自己安顿下来后，她便找上了门来，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叔同家里，一定用得着自己。

冯秋云随李叔同一起进房去探问母亲。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王凤玲一见，便知来人一定是儿子的红粉知己。从一个母亲的内心来说，她是厌恶儿子在风尘场所中所结交的一切女性的；她为冯秋云找上自家门来，既觉得吃惊，又觉得有点不妥。然而，与此同时，她对自己儿子又有点自信：三郎能看上的女人，品行一定不会太坏。更主要的是，看面前这姑娘的眉眼，也不像是一个淫荡之人。女人啊，若不是实在迫于无奈，谁愿意到风尘中讨生活呢！想到这里，王凤玲心中，便对冯秋云有了一丝理解、同情和怜悯。继而一想，打自己跟儿子儿媳来到上海后，到自己家来探望自己病情的外人，这姑娘属于第一个。肺结核是种恶病啊！别人还惟恐避之不及呢！这姑娘却不嫌弃，竟大老远地特意跑来看自己，单从这点来看，这姑娘的心地倒也善良。想到此，王凤玲的心中竟有了点感动。她连忙说：

“三郎，你把这姑娘领到外面去坐！可别让我这恶病把姑娘给传染上了！”

冯秋云对王凤玲说了一番宽慰的话，便随李叔同走了出去。

余蓉儿早已泡好了茶水，见冯秋云出来，忙招呼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