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姐和“语言学教授”

    飞机，机舱。机舱广播：“飞机大约20分钟左右之后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现已开始下降。请大家确认安全带已经紧好。”刚才擦我肩膀娉娉婷婷走过的年轻空姐的语声。语声和她的长相同样甜美。甜美之余，有什么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某根神经，让我产生轻微的困惑和不快。那是什么呢？继英语之后，同样的语声很快又播了一遍。我明白了，语病！是空姐的语病碰了我这个作为翻译匠和半拉子作家不无敏感的神经。“大约20分钟左右”——既用“大约”，何需“左右”；“确认安全带已经系好”——既已“系好”，何需“确认”？措词之误。正确说法应为“确认安全带是否系好”。

    须知飞机是最讲究精确度的交通工具。机械的精确度，电子的精确度，飞行的精确度。云霄之上，天地之间，风雷之中，稍有误差，不堪设想。广播用语也该精确。虽说此种语病不至于影响飞行安全，但多少影响乘客对飞机整体的信赖感和愉悦感。事实上我也产生了轻度不悦。是的，一切都应一丝不苟精确无误。何况作为地面日常生活用语也未必一再有此失误。机舱专用术语？专属语病？

    广播完后，那位空姐又带着妩媚而又不失矜持的机舱专用笑容走来了。我提前把肩膀约略缩回。我很想指出她的这个错误，但终究作罢。偌大的“空客”机舱，我一个老大不小的大男人霍地站起来指出年轻女孩的错误，场景的尴尬肯定不亚于课堂上一个女生突然起身指责我这个教授日语某个发音不准。再说对方太漂亮了，漂亮得足以使天下所有男人原谅她的所有错误。何况又是微乎其微的用词错误。说不定大家以为不是她有语病，而是我有某种病。得得！

    转念细想，没准真是我有病——有语言“洁癖”。往下“大约20分钟左右”时间里我至少不快了18.5分钟。20分钟后飞机以极其精确的姿势着陆，颠都没颠一下。喏，精确就是好！作为飞行员，这也未尝不是“洁癖”。

停稳下机。也巧，出得舱门，见那位播音空姐站在舱门外半圆形平台那里，嘴角漾出令人眷恋的笑意，不断向乘客说“再见”。我略一迟疑，转身向她迈近半步：“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提个建议……”她点头。“你刚才广播时说‘大约20分钟左右’对吧？一般说来，‘大约’和‘左右’不宜连用，语义重复……”笑意从她嘴角消失。看我的眼神活像看我几天前在古玩市场淘来的缺一个耳朵的三耳青花瓷罐。但我当然不是三耳青花瓷罐。我知道此刻必须强调我的职业身份以增强建议的说服力。“我是语言学教授。”我在说谎，但并非完全说谎。她似乎颇不情愿地道出“是吗”。“是的。作为公共广播用语，我以为尤其应该精确。用词精确对任何公民都是一项良好素质。再见！”女孩在履行公务，我不便像讲课那样高谈阔论，迅速闪身告离。

    从广州回来，我差不多紧接着去了长春。往返机舱广播语病毫无二致，但我再未建议。莫非这是训练有素的机舱广播标准用语？抑或受了紧随其后的英语表达方式的影响？我英语听力极差，无法确认。好在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汉语本身。

    不容否认，现代人太忙。忙得就连我这个教书匠都必须出门就坐飞机——高铁都嫌慢——任凭谁都没有背着酒葫芦倒骑毛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那样的时间和雅兴。“僧敲月下门”也早已被“我敲电脑键”所替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追求倒是有，但追求的目的大多在于广告性、娱乐性效果。诸如“热卖”、“狂销”、“飚升”、“魅力四射”、“闪亮登场”、“震撼推出”、“精彩纷呈”……空洞花哨，千篇一律。甚至“美丽而漂亮的女孩”这类叠床架屋的句子也赫然出现在一家散文名刊的“卷首语”之页，同“大约20分钟左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致原本以优雅、洗炼、美丽为特色的汉语日益低俗、臃肿和粗鄙。

    难道这就是作为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的或嫡系或非嫡系的后代的我们吗？广播空姐的语病，尚可借助美丽的形体语言加以修补，而大多数人显然无此优势，可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