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传奇》:包扎伤口还是包扎刀子
可能有人知道,前不久我当了一回杭州市长、虚拟的杭州市长,下了一道虚拟的市长令:把足疗馆统统改成图书馆、洗脚城统统改成书城。结果,在校园里得到的是一片掌声,而在网上收获的是一片反对声。不管谁怎么反对,反正我认为一座城市的品格,绝不取决于它拥有多少足疗馆、洗脚城,而取决于它拥有多少图书馆和书城、书店。也就是取决于那里有多少人读书,有多少读书人、尤其有多少纯粹的读书人。
应该承认,如今世风浮躁,物欲横流,作为纯粹的读书人,哪座城市都不多。青岛这座城市的幸运之处,在于它分明拥有几位纯粹的读书人,而高伟显然是其中一位。所谓纯粹,主要意味能够拒入俗流,追求纯粹的作人姿态、纯粹的艺术境界、纯粹的心灵品位。并不夸张地说,高伟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但她没有把才情用在可能带来更多经济收益的写作上,而专注于诗歌等纯文学创作,专注于精神维度的探求、人性根底的发掘。作为这方面的新作,继写完《她传奇》中十四位杰出的女性之后,又写了十二位杰出的男性,是为《他传奇》。有诗人、作家的他,如顾城、海明威、塞林格、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思想家、科学家的他,如高兹、达尔文;有歌手、演员的他,如王洛宾、张国荣、白兰度;也有画家的他,如凡·高、毕加索。
不言而喻,作为传奇题材,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位都可以单独成书。而要将其压缩为同一本书中的一章,势必找一个切入点。高伟手中的那把刀显然是从他与她之间即男女之间切入的——她将爱情(或情爱)作为切片,以其女性的敏感和诗人的激情检验其中隐秘的人性以至灵魂信息。而检验结果几乎都那么令人失望:高耸入云的珠峰在此轰然倒下,光芒四射的明星在此黯然失色。顾城向他曾经的至爱举起斧头,旋即悬梁自尽——这就是写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诗人顾城吗?其他人如海明威、毕加索、塞林格等人在男女情事上也足够一塌糊涂,白兰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是那些曾经令全世界为之惊叹的他们,是他们的生命本体,或者莫如说是男人、人的人性本身。而这正是高伟要检验的。她在跋中这样写道:“我必须借由他们的人生、借由他们的爱恨情仇,说出另外的事情——生命本体。爱恨情仇。性与欲。升腾与坠落。沉与浮。情绪的积淀与生成。罪与罚。诗与癌。纠结与解脱。热的血与冷的泪。痛苦与超脱。拯救与逍遥。人性冰山在深水之下的隐秘潜伏……不然我写下的文字毫无价值,不写也罢。”
书中十二位男人当中,令人透过一口气和眼前一亮的,大体只有一位:安德烈·高兹。这个男人或许没有成为举世瞩目的哲学家、思想家,但他留下了人世间堪称完美的爱情范本。读过他的《致D情史》这封7000多字的情书的人,谁都不会忘记那最后一段话:“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二OO七年九月二十二日,八十四岁的他和八十二岁的她并排躺在一起,服药告别人世,成就了“他与她”的爱情传奇。我甚至觉得,当今之世,缺少的未必是哲学和思想,而是始终如一的爱。爱才是这个世界的出口,是人性最绚丽的花朵和灵魂的救赎。
而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的爱这一主题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陀氏历经许多情色,大部分乏善可陈,惟有对最后一任妻子安娜怀有“始终热烈”的爱。但更重要和可贵的是他爱这个地球上的一切、爱这个地球:“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的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众所周知,陀氏一生充满苦难,甚至上过断台头。然而他宽恕了一切,并且发誓为了爱而甘愿忍受苦难。高伟因此称他为“包扎刀子的人”。也就是说,当苦难如一把刀子刺伤他的时候,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样首先包扎伤口,他感兴趣的更是如何对待那把刀子并且把刀子包扎起来。高伟感叹这种优美得无与伦比的灵魂高蹈艺术,说她“漂着的灵魂唯独在这个人的文字中停靠下来。”
在陀氏这几行文字中停靠下来的至少还有一位,他就是日本的村上春树。村上一再表示他的目标是写一篇陀氏《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综合小说”(中文一般称之为“复调小说”),“我也年过六十了,即使不能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程度,也还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一步步构筑那种‘综合小说’。”但遗憾的是,一般认为,迄今为止村上任何一部作品都未能达到《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高度。看了高伟以富于文采、激情而又不失理性和节制的笔触重点写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我在一定程度上明白了村上望其项背的原因。那就是:陀氏是“包扎刀子的人”,而村上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不止村上,《他传奇》中的另外十一位也好像不是或不完全是。
读罢掩卷,我试着问自己是哪一类人,老实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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