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书简》刊《新叶》2011年4期

标签:
萧红香港端木蕻良汪曾祺曹靖华文化 |
分类: 评.无邪 |
时光书简
李娟
(一)
静夜里,细读有关萧红的文字。
一次,萧红与端木蕻良一同去看望编辑曹靖华,曹靖华见端木蕻良的文稿上竟然是萧红的字迹,就问萧红,是你为端木蕻良抄的稿子?萧红点点头。曹靖华忽然大声说,你不能给他抄稿子!他怎么能让你给他抄稿子呢?不能再这样!
这几句话饱含着无尽的怜惜,在曹靖华心里,萧红的才华远远在端木蕻良之上,我们都明白,端木蕻良岂能和萧红相提并论?
读到这样的一件小事,内心的悲凉如雾霭一样将我覆盖。是的,也只有在爱情面前,一位才情非凡的女子,却一次次低下头来,她顺从、无助、脆弱、隐忍,咽下生活里一切的苦楚和眼泪。她奢求爱情能给她尘世的一点点暖意,然而,直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都不曾得到。上苍不曾厚待这位天才的女子,虽然给了她文学世界里丰厚的硕果,却不曾给她一份平凡女子的幸福。如果,爱情是俗世女子一生的信仰,那么,文学却是她一生的信仰。
想起萧红写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我相信,一个拿起笔写作的女子,她心里肯定是有痛处的。
在灯红酒绿的香港,她孤独离去的时刻,她爱过的人都不在身边,她伸出手去,握住的只是一把苍凉。她留给世界最后的话:我本来还想要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将于蓝天碧海永处,留着那半部《红楼》让别人写去了……这样的死,我不甘心……
那一年,萧红三十一岁。
有人说,一部优秀的小说是让人欲哭无泪的,而萧红的一生同样让人欲哭无泪。有时,人生的结局往往比小说的结局更为残酷。所以我说,在现代文学史上,最让人感动伤怀的人,便是萧红。
(二)
读汪曾祺先生的随笔,其中写到作家沈从文。有一次,汪曾祺去历史博物馆看望沈从文先生,看见沈先生正兴致勃勃地为游人讲解。一个年轻人问汪曾祺,这人是谁,他怎么懂得这么多?汪曾祺后来在随笔中写道:从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得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不免有些凄凉。
从大学教授到一名讲解员,他放弃痴心热爱的文学创作,全身心投入中国服饰文化研究中去了。仿佛一位技艺娴熟的老农不能在田间耕耘一般,心中的痛苦、煎熬无以言表。他放下一支辛勤耕耘的笔,有多么不舍与不甘?还是汪曾祺先生懂得他,在沈先生八十岁生日,送去一副对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
在凤凰小城沈先生故居,我久久站在那本厚重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前,隔着陈列柜冰冷的玻璃,我伸出手去,仿佛能触摸到它的温度。是的,那本书是有温度和情感的,还有一颗火热而跳动的心,因为沈先生后半生的热情,都给了岩石一般的巨著。他几十年呕心沥血,把无言的爱倾注到古代文物的研究中了,只有在古老的文物中,在时光隧道的深处,安放他一颗苦涩失意的灵魂,安放他爱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仁慈之心。
沈先生暮年时候,一位记者来采访他,问起在“文革”期间,他被安排打扫厕所的事,满鬓白霜的老人忽然拉着记者的手,一时间老泪纵横。在那段灰暗岁月里,活着,何尝不是无尽的忍耐?沈先生饱经人世的沧桑和艰难,只有吞下所有的泪水、屈辱、苦难,带着谁也看不见的寂寞和孤苦,以写作的方式坚韧地活下去,如同大海上一叶孤舟驶向白茫茫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