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书的故事
李娟
(一)
黄昏的时候,我和母亲坐在沙发上说话。母亲谈到我的书,目前,我唯一的这本书。这几天来,年迈的父亲和母亲没事的时候,常常戴着老花镜,低下花白的头一字一句读我的文字,认真而仔细的。我的内心其实很不安,我没有想到,母亲和父亲在他们暮年的时候,能耐心而虔诚的读我写下的字。而在母亲的面前,不论我的年龄有多大,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怕自己做的不够好,我怕自己的文字不能够让父母满意。
母亲说,我读了你的书。母亲停顿了一会。我忐忑不安地听着,像小时候考试完之后等待当老师的母亲评判一样。母亲说,我感到你有些文字很伤感。
只有母亲这样了解我,说到我的痛处。母亲所说的伤感,是我文字深处的疼痛,是我心灵的伤痕。我知道母亲心中的伤痛,我写给妹妹的文字,写给花样年华的早逝表姐的文字,我写给童年记忆中的祖母的文字,我写给拙于表达情感的母亲的文字,我写给慈爱的父亲,我写给亲人的文字都让母亲心疼。
我长大了,我在父母面前很少触及情感的话题,我把生命中最深的情感埋藏在我的文字里了。可是不论我埋藏的有多深,都被母亲看见了。而母亲看见了,看见了我为文字所受过的苦和煎熬,看见我这些年不肯放弃地坚守和努力,还有我埋藏在文字中深沉的爱和情感。母亲心疼我,懂得我,只因我们彼此之间的关切都来自灵魂深处的爱。
(二)
我的书从印刷厂发走大部分之后,剩下的一点就放在父母的储藏室里。前几天下了雨,我去储藏室里看看,发现几包原来堆放在柜子上的书,又被父亲一件件抱下来,散放在了床上。那个柜子靠着墙立着,父亲说,下雨了,挨着墙放书,怕书会受潮气。我的心里荡起一波波温柔的潮水。原来,我的书在父亲心里是这样的珍贵。我似乎看见父亲弯着腰,低下花白的头,用力地一包一包搬动那些书的背影。父亲就是用如此朴素的方式,表达他对我的疼爱,对文字的尊重,对我的书的珍爱。
(三)
读作家帕慕克写的《爸爸的手提箱》。他这样写着:父亲去世两年前送给我一个手提箱,里面装着父亲25年来的手稿和笔记本。父亲说,等他走了以后再看。两年之后,父亲去世了。父亲走后,我围着箱子转了几天,却碰都没碰一下,这个箱子承载我的童年和过去的记忆。可我现在却不能碰它一下,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其中沉重的内涵。沉重的内涵,这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坐在桌子前,完全把自己投入到自己的思想表达中,这正是文学的意义。
这是获得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帕慕克笔下沉重的内涵,也是一位写作者内心的独白。每位写作者都是在用血液和汗水写下一行行文字。真正的文字都浸透着泪水和血液,像蚌壳中蕴含着的颗颗珍珠。
帕慕克的父亲走了,留给他的是一箱手稿。也留下父亲对于文字的挚爱。而两代人因文字结一段尘缘,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在时光的河流中,也唯有文字和爱,它能活过时间,岁月和未来。
(四)
我与杜文娟同当地的一位作家聊天。他谈到了作家路遥。有一年,路遥来到安康,他和一些文友前去看望路遥,后来,路遥为文友们讲述他创作的经历,他讲了小说《人生》的创作过程,讲着讲着,他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台下听着的文友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听着听着,内心一阵难过和酸楚。作家是将自己的情感,血液,生命融进作品中了。这位呕心沥血的作家,他写完《平凡的世界》之后,写下了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我从中看见了作家真实的,令人心酸的生活。他那时在一座偏远的煤矿开始《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而他的生活和饮食简单到只有几个馒头和一碗没有油水的饭菜。
他写道:每天中午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就像丢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匆忙地赶回工作间。在准备工作的空档,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来工作。晚饭后,要带回来两个馒头,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休息之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说不来是宵夜和早点的两个冷馒头。后来晚饭后就得多带一个馒头,因为房间里增加了一位“客人”。
作家路遥笔下的这个“客人”,其实是一只老鼠。
而这只老鼠竟成了那个孤独的世界里,作家唯一的朋友。这就是透支生命的作家写作时最为真实的写照。这样的文字,一点一滴敲打在人的心上,让每一位读者内心酸楚和感动。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生活更为艰苦,寂寞,孤独与寒冷。
英年早逝的路遥,文字中流淌着青春的激情和人生的艰辛,饱含着对于这个冷暖人世的真切的感受,也浸透着对于生活与世界真挚的爱。
真正的作家是蘸着血液写作的人。也是情愿为文字受苦的人,更是用生命写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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