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苦难
 　                                   ■李娟

　　清晨，我在母亲的储藏室里找一本旧书，在书架上翻到你的一个笔记本。清秀的字迹，工工整整抄录着泰戈尔、余光中、舒婷、席慕蓉的诗篇。笔记本的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一九九零年。

　　笔记本的扉页中夹着几片发黄的栀子花瓣，像一只只枯萎的不能飞翔的蝴蝶，停在时光深处。像一只沧桑而温柔的手，抚去岁月迷蒙的尘埃，牵引我回去寻找青春年少的你，牵引我回到书香满怀的箐箐校园里。

　　年少的我们在长安古城同一所学校求学，专业的书籍枯燥无味，我们常常在周末整天泡在学校的阅览室里。在那里，世界向我们打开另一个窗口，《简爱》、《边城》、《四世同堂》，我们一同游进书的海洋里，像两条快活自在的小鱼。我在学校的校刊任编辑，常发豆腐块似的小文章在学校油印的报纸上。你看了我的文章，总是忽闪着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傻傻地说，姐，我最崇拜你了。我们像一对并蒂的荷花在校园中静静地抽枝，长叶，悄悄地盛开。同学都羡慕我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可爱美丽的妹妹。

　　栀子花开的时候，你一脚踏上去远方的火车，我的思念像铁轨一样在你的身后紧紧相随。你做了美丽的新娘，幸福得像花儿一样。一年后，你有了小小的海儿。生活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美丽画卷，刚刚露出幸福的色彩。

　　可是，刚刚五个月大的海儿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疾病。你失神的大眼睛里竟然没有一滴眼泪。二十四岁的你一定是被命运的重击吓蒙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在你的头上。而后的几年里，你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切，你从不哭，你咽下生活给你的所有的苦，带着孩子奔波去各大城市的医院，求医问药。为了孩子，倾尽所有。生活的困顿，劳累和漂泊，你患上了慢性胃病，月亮似的脸庞一天天地消瘦而憔悴。孩子太小，针灸，理疗，打针，每一次治疗，他稚嫩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切割着你的心。我知道，孩子的病痛在母亲那里会增加百倍千倍。母亲的心，原来是一剂中药，在岁月的炉火上慢慢地煎熬，煎熬。

　　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仅仅只想让他成为一个普通而健康的孩子。

　　那一年的岁末，我收到你寄来的温馨的贺卡，上面写着：“姐姐，我现在很好，你不要太为我担心。生活就是这样，幸福与苦难总是结伴而行。在遥远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你的爱。有你，我很幸福。愿岁月不再蹉跎，愿我们好好活着”。

　　读着它，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下来。难道，真的像作家所说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感谢母亲给我一个骨肉相连的妹妹，我们是一双手足，永远不可分割。在泪光里，我看见了你，在磨难中长大的妹妹，我月亮一般的妹妹。你像一只荆棘鸟，每一步行走都是疼痛和鲜血，每一步行走都忍着苦痛和泪水，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放弃，放弃希望，放弃对于生活的信念。在厄运面前，我伸出手去，握住你冰凉的小手，像孩提一样，牵着你，走过生活的沼泽和荆棘。我永远都是你的姐姐和朋友。我们是一对并蒂的荷花，同根而生，密不可分。有我，你永远不会感到孤寂和悲伤。

　　在丽江古城薄雾笼罩的清晨，我见到一位当地有名的书法家，他叫和志刚，纳西族人。他在十岁时触电失去了双臂，但他没有为自己的不幸消沉，而以口为书，书写春秋，书法苍劲有力，别有风骨。巨幅的书法作品挂满书房，他正和朋友谈笑风生，明朗的笑容像丽江的阳光一样灿烂。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想到这些年生活给予你的种种苦痛和艰难，想到长大的你，一双美丽的双眸中流露出的从容和淡定。生命是什么？是秋日江畔的一丛丛芦苇，白露为霜，大雾弥漫的时候，阵阵袭来的寒风也不能将它折断。生命本来是没有名字的，在苦难面前，坚韧就是它的名字吧。而历经苦难并穿越苦难，也许是人生的一笔财富。

　　一颗心，经得起寒意和严霜，怕是接近完好了。一颗心，经得起寒意和严霜，会更懂得珍惜生活的美好和温暖，我相信。
         2008年6月10日西安日报西岳新桃花源杯陕西新好散文联展作品

注：本文引自李娟散文集《品尝时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