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

父亲病了，母亲陪着他去省城看病，一去就是两个月。在父亲走后的日子里，我的担心和忧虑与日俱增，连梦里都是父亲的身影。秋雨萧萧的日子，我匆匆北上去看望病中的父亲。

母亲早早的在医院的门口等着我们，几十天不见，母亲似乎苍老憔悴了许多。在父亲病着的日子，只有母亲相伴，我甚至没有在他们身边说几句宽慰的话。母亲心中的煎熬，只要看她新添的白发就全知道了。

我在病房里见到父亲。他的病用了大量的激素，脸有些浮肿，人看起来很虚弱。父亲说，激素对他的病有好处，但对人的免疫系统有破坏，昨天感冒了发烧，今天的精神不如前几天的好。不过，大夫说他的病渐渐好转，下个星期就要能出院了。看着父亲每天让吊针扎得浮肿的手，仿佛那些针一针针刺在我的心上，让我疼痛不已。走出病房，我禁不住泪水淋漓。父亲老了，以一种任何力量不可阻挡的速度老去，他像一棵沧桑的大树，生命的年轮刻满岁月的风霜与痕迹。我觉得父亲很可怜，他的病我们谁也不能替他分担，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忍受病痛的折磨。

秋风萧瑟的日子，我奔波在这座古老城市的大街小巷，为父亲买一种价格昂贵的新药。街道的两旁高大的梧桐上的叶子如同一只只褐色的蝴蝶在风里翩翩起舞，偶尔，也会看见路边围墙上有的藤蔓上垂着几片红叶，火一样的燃烧着，悲壮而辉煌。我一直以为这个季节是这座古城最美丽的时候，而这个秋日的雨雾弥漫了我整个的心灵。一天乘公交车路过一个站牌，我忽然看见陌生又熟悉的站牌“碑林”。

许多年前也是风清云淡的日子，父亲常牵着我漫步在古木参天，庄严肃穆的千年庭院里。我们悄然走在石碑之间，用心阅读着一块块虎踞龙盘的石碑，就像阅读一本本厚重沧桑的历史大书。父亲指着一块石碑说，这就是你练的唐代柳公权的玄秘塔碑。那时我刚开始习字，父亲说，柳体枯润纤密、端庄挺拔、苍劲有力，又别有风骨，古人说：颜筋柳骨，就是这个道理。在一块石碑前，父亲站立良久，碑文我看不懂，问是谁写的？父亲说，是于右任先生的《行书五言联》。于先生是我们陕西人，他的书法豪气逼人、才华纵横。解放前去了台湾，可惜老人八十岁病故他乡，再也没能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八百里秦川。于先生去世前写到：“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父亲的声音在秋风里有些嘶哑，我抬起头，看见父亲的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我幼小的心灵被老先生感天动地的乡愁深深打动了。

在小时候，练字是一件枯燥和寂寞的事，也有想放弃的时候，父亲总说：有志者事竟成。任何事情都要持之以恒，才会成功。我的字渐渐有所长进，作文也常常得到老师和父亲的赞赏。父亲说我敏感多思，对事物的领悟力很强，有写作的天赋。那些长长的假期，我徜徉在书的海洋里留恋往返，快乐而忘我，《呼兰河传》、《骆驼祥子》、《家春秋》-------我常常穿越时空与书中的他们倾心交谈。父亲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自己看不见的力量，珍视它，发掘它。我温和的父亲一直以他欣赏、鼓励的目光关注着他瘦小的女儿一分一秒的成长。

父亲，如果说，长大后对于文学的梦一直不曾泯灭，那就是你曾在我幼小的心灵播下一颗文学的种子，那颗种子渐渐生根发芽，在梦想的原野开出色彩缤纷的花朵。许多年以后，我并没成为书法家或是作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在八年习字的过程中，我懂得什么是坚韧、毅力和意志，这些足以支撑我面对生命中的一切风雨。我想，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如果想要他的成长中充满斑斓的色彩和意义，让他怀抱着一个美好、崇高的毕生都在追逐的梦想。感谢父亲，他的赞赏与肯定的目光像一缕阳光照亮我青涩难忘的年少时光，即使步履艰难、即使泪流满面，我依然相信生活就是在成长的疼痛中充满了梦想和希望。

我们渐渐长大了，父亲却老了，我们很少触及情感的话题，可是我知道我们彼此的关切都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爱。就像杨绛先生在《我们仨》中记录的那份六十年相依相守、相聚相伴的平凡而伟大的情感。她让我相信，世间值得珍惜的不只是海誓山盟的浪漫爱情，还有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我的生命里流淌着父母的血液，我以前和未来的文字都是用父母给我的生命写下的。在许多失落、迷茫、痛苦的时候，父亲给予我的一缕明亮的阳光温暖的照耀着我的心。

父亲，我想对你说，今生做你的女儿我感到很幸福。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做你的女儿。

刊发于《西北电力报》

2003年9月写于父亲病中

注：引自李娟散文集《品尝时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