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艺谋送我无价宝
彭学明
我从没想过会与张艺谋谋面的。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座山。他在山这边,我在山那边。当朋友要把我们约在一起时,我说,我们是住在两个山头的人,能沟通吗?朋友说,能!张艺谋可不是鸡肠小肚,大气得很,你见了,谈了,就知道了。
我犹豫,是因为张艺谋的《三枪拍案惊奇》出来时,韩寒向张艺谋开了第一枪后,我向张艺谋开了第二枪。我是第二个跳出来在新浪博客撰文批评张艺谋的,成千上万的网站和媒体也转载了我那篇文章。我是张艺谋的"冤家",而张艺谋是我们的“冤大头”。
我在《张艺谋被赵本山成功洗脑》一文里写到:
张艺谋一直是我敬重的艺术家,他的电影和他的实景“印象系列”及奥运会的开幕式,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最炫技、最“好色”的艺术家。他摄影的色技绝对是世界一流。他的《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活着》、《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千里走单骑》等等,都体现了他非常珍贵的艺术情怀和高洁的艺术理想。但是从他的《英雄》开始,到《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和今天的《三枪拍岸惊奇》,我看到了一个艺术大家的“堕落”。在这些片子里,他除了炫技和“好色”的本领外,他的艺术情怀和艺术理想已经丢失得干干净净。在这些片子里,他都把人物裹上了古代的面具,以复古的情结,宣扬的是仇恨、凶杀和暴力。张艺谋不再是那个有自己独立艺术品格的张艺谋,张艺谋被赵本山的二人转成功地洗脑了。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自己独立的艺术品格,是悲哀的;而一个有独立艺术品格的艺术家东施效颦地丢掉了自己珍贵的艺术品格,更是不幸的。被赵本山洗脑的张艺谋,真是不幸至极。我们的艺术大家,正剑走偏锋,走向“堕落”,献媚低俗。
应该说,我那篇文章是比较尖锐的。所以,我担心张艺谋接受不了,担心见面时会很尴尬。朋友一再说,张艺谋才不像你彭学明小气呢!张艺谋知道你在狠批他。张艺谋说,批他的很多,恶意无理的,他习惯了,也批不倒;真诚有理的,他感谢感动,会有收获。你的批评,既发自真心,又非常中肯,张艺谋很高兴,张艺谋说,他理解你的批评,还开玩笑地说,你对他之所以批得狠,是充满期待,恨铁不成钢,要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
我一听张艺谋说恨铁不成钢,就乐了,我说,那样一个大艺术家,居然也会这样谦虚地开玩笑。于是,萌生了早点与他见面的念头。看来,他真是一个虚怀若谷,值得敬重的人。其实,能够与张艺谋这样的艺术大家见面聊天,探讨一下艺术或人生,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何乐不为?
2010年4月6日下午,我们在张艺谋的工作室相见。
张艺谋的工作室是我见过的最干净、最整洁的工作室。我不知道工作室的装修布置有不有张艺谋的元素,线条和颜色搭配极为简单清晰而又明艳有致,特别是用色方面非常考究,富有冲击。
张艺谋一脸坦诚质朴却又灿烂开心的笑。与电视中的不拘言笑判若两人。
握了手,我对张艺谋惊叹:张先生比电视里年轻啊!
张艺谋和朋友哈哈大笑。
我重复:是比电视里年轻!还比电视里帅和酷!
张艺谋和朋友又大笑。
朋友笑我:比电视里年轻是真,比电视里帅和酷,有吹捧之嫌。
我对朋友的玩笑反驳:笑什么?我说的真的!的确比电视里帅和酷。
我的确说的是真的。是发自内心的。
第一次见到张艺谋时,是在电影《老井》里。张艺谋在片中演男一号孙旺泉。黄土高原上,孙旺泉带领村民一次次打井一次次失败,最终大功告成的故事,在我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别是孙旺泉和巧英在老井塌方时,被埋在井底下的那场生死之间的爱情戏。那个老实憨厚、沉默坚韧、一脸黄土疙瘩、一脸男性雄奇、一脸世纪沧桑的孙旺泉形象,深深地映在我记忆深处。也如此深处。张艺谋也凭借该片连续拿下了第二届东京电影节、第八届金鸡奖和第十二届百花奖3个影帝。
后来,当他在国际电影舞台上叱咤风云,在奥运会、国庆60周年大显身手,我们见到他的机会就多之又多了。张艺谋给我的脸谱,就是苦大仇深的酷样!苦大仇深的爷样!苦大仇深的沧桑样!
所以,当我那天真切地见到走出电视的他时,我特别惊讶,他不像电视中那么黑,不像电视中那么老,不像电视中那么粗粝。相反,他皮肤光洁,满面红光,春风盈屏。除了那副依然刀削斧劈一样的酷、爷,看不出他是一个50大几的人!
所以,我的惊叹是发自内心的。
笑完,我又说:对不起呀,我狠批了你。
张艺谋笑说:该批,该批,很真诚有理,为了我好。
我说:我的确特别喜欢你的《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活着》、《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千里走单骑》等电影,无论艺术品位,还是艺术情怀,都是世界一流的。《英雄》、《十面埋伏》和《满城尽带黄金甲》,我还认为你是艺术探索的过程,可以理解,但到了《三枪拍案惊奇》,开出的是恶之花,结出的是恶之果。现在,当着你面,我还是认为《三枪拍案惊奇》开出的是恶之花,结出的是恶之果。我不希望我最尊敬的艺术大家往这方面滑。
张艺谋笑说:完全理解你和关心我的观众们。我知道,观众对我的要求高。不过,我拍《英雄》和《三枪》,的确是在探索一条高雅与通俗如何结合的路。电影艺术是一种高雅的艺术,如何雅俗共赏,是我现在要做的事。说电影容易,干电影难。我还在探索。应该说,通过这几部商业片的探索,我得到了锻炼,积累了经验。
我说:因为你是世界级的,观众们一样对你期望值高。《三枪》其实也并不一无是处。撇去艺术情怀,几个人物的刻画还是很成功的。老板娘的泼辣,老板的刻毒,店小二的怯弱,杀手张三的阴险,都印象深刻。还有浓墨重彩、对比强烈的电影画面,视觉冲击力很强,也特别唯美。戏剧与惊怵的结合,也非常搞笑,给人快乐。这些,我在批你的文章里也说了。
张艺谋说:你的确是客观、真诚的。非常感谢。我照单全收。《三枪》这样的电影,我点到为止,不会一条路走到黑。我两条腿走路。艺术片也拍,商业片也拍。艺术片有艺术片的规律,商业片有商业片的规律。
我说:电影我是门外汉,班门弄斧了。但我没想到,有好几个人在我批你的文章里跟帖,说我是张艺谋的托,呼吁大家不要上当。我很不理解,我明明是义正言辞地批嘛,怎么会是托,就把这样的帖删了。我怕人家真以为我是你的托。
张艺谋笑说:有这个嫌疑。
几个朋友都大笑。
我说:开始我真不相信会有人看了我的批评后会去看《三枪》,没想到,我们单位就有一个叫王颖的北大硕士毕业生,就是看了我的批评文章去看《三枪》的。我问为什么,她说,你说《三枪》烂,我看看有多烂。我一听傻了,连我单位的人都看了这篇文章后去看了《三枪》,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是这样去看的?看样子,人家发帖说我是你的托,没错,我真成了你的托。
张艺谋特别开心地笑。
朋友说,你这个托当得好。
我很无辜看着张艺谋,也笑。
就这样,我们一直谈论了两个多小时,由艺术谈到了文学,由文学谈到了刚刚结束的“两会”,由“两会”谈到了我们共同熟悉的一些人。张艺谋始终快乐地笑。他的快乐和笑,使得我们好像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无拘无束。我自以为隔着的那座大山,在双方的坦诚中,化着一条欢快的小溪,带来纤尘不染的友谊。
末了,他拿出一本厚厚的邮册,签上名,送给我。他说,他是天安门邮局的名誉局长,这是他和天安门邮局专为庆祝建国60周年设计的邮册,只印了1万册。他的助理特别介绍了这本邮册的特殊性和珍贵性。朋友说,这个邮册你要好好保存,张艺谋设计、签名的奥运会开幕式邮册很珍贵的。
是的,这很珍贵。但我以为最珍贵的是张艺谋的那种胸怀。我那么苛刻的批评了他的《三枪》,他不但没有记恨,还成了朋友。这不能不说一种我们这些搞文学艺术的人稀缺的襟怀、胸怀和情怀。有的人,稍微有点成绩,就得意忘形,以为自己老子天下第一,你稍微说一点他作品的不是,就等于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他会恨得嘴里喷烟屁股冒火,千方百计咬死你。于是双方成了冤家。于是有了很多你死我活的烟云,有了很多老死不相往来的“佳话”。而张艺谋却笑看风云,坦然面对,虚心纳谏,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他完全可以高高在上,不予理睬的;完全可以嗤之以鼻,付之一笑的;也完全可以装聋作哑,口是心非的。但他没有。你只要有一句话对他有用,他都会以礼相待,虚心接受。除了真诚还是真诚。他的眼里,只有朋友,没有冤家。只有艺术,没有恩怨。这是他从低处走向高处、从中国走向世界的原因之一。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两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想,这正是张艺谋先生人格魅力和艺术魅力的写照。
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那是因为他有大气度。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那是因为他有大智慧。张艺谋之所以成为张艺谋,那是因为他有大襟怀。
张艺谋虚怀若谷的美德,是送给我的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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