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文摘》 ‖ 玉珍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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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的诗
玉珍,90后,湖南株洲人,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读诗》《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获第六届张坚诗歌奖年度新锐奖,第一届人民文学诗歌奖诗歌新锐奖。参加第30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喧嚣与孤独》。
◎ 悲惨世界
不要去河边打落水狗,
不要去路旁奚落叫花子,
不要去驯兽场看老虎,
不要去囚牢看英雄,
不要摘光头的帽子,
不要掀寡妇的裙子,
不要尝试死,不要与现实比残暴,
见到悲惨不要哭,
见到悲惨也不要笑,
是的,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左手的苦难从右手出来
不要哭
噩梦从来没有君主
◎ 一枝蔷薇的刹那
世界打开了他的窗,光芒
拥挤着涌入,天亮得正是时候
我擦拭书桌昨夜的灰尘
白蔷薇认真望向我
它喝下的水撑开一朵蓓蕾
十分钟我没有说话,十五分钟
我没有说话,香樟树简朴而单纯
天花板闪烁着沉默
有人从窗外走过
一直有人从窗外走过
一枝手中的花朝向天窗
一朵花中的蕊朝向永恒
◎ 论永恒
种花的人并不比摘花的人
更懂花的哲学
排斥艺术不存在
艺术的问题
疏远美不是怀疑美
更多耐心缺乏理性的培养
更多人为快感而活
新鲜而不是创造
刺激而不是感激
我半生热爱的真理都是折磨我的真理
脂粉脸廉价泛滥
她的笑只是短暂的俘虏
好看如一地渣滓,破碎的信仰
缺乏必要的永恒
我们终其一生努力靠近的光明
不断被虚假灯光欺骗
遍地狼嚎高喊着良心
必须热爱些比我寿命更长的事物
让他们在我死后替我活得更长
◎ 将死亡撂倒在白昼
而黑原本是没有力量的
黑中你一无所有并无法无中生有
财富在哪?看不见的事物一无是处
没有人胆敢
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时代动刑
你听见鸢尾花潮湿的哭声
在深水沼泽,鲜花爱上了扬子鳄
每一条走过的路都曾是
被践踏的路,死亡这冷血的物种
不值得恐惧
握住他!从不在黑暗中动手的手
流露铁鸟般不屈的勇气
天亮前打开道路的咽喉,涌出去!
用活着的派头
并将死亡撂倒在白昼
◎ 我爱过一双眼睛
我没有初恋,只爱过一双眼睛
那属于——精神的疯狂
他对着空蓝的海水
闭着嘴说话
眼眶里的深邃,让人心疼
那种海水哭泣时的颜色
湿润的——危险的蓝,发出触礁的
宿命的讯息
他跑起来像一只豹子,脸的雕塑反射着光影
太帅了,跑出了死亡的速度
14岁
我在一头豹的眼中学习了爱情
那是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爱过的
唯一一双眼睛
——在我这里他永远不会老
◎ 无战争的人生
不应该难过,但世界
也并没从此变好
有些人注定为黑夜而活
镁光灯并不爱他
人们爱拜金的婊子坦胸招摇
不热爱通灵的诗歌揭开真相
无战争的人生也并非太平
靠近真理的地方只有死路与疯狂
我爱每个深夜包括它
黑暗的阴影
从那里流出金色的朝阳
我活着因为不敢死
地上还有你
天空飞着沉默的鸽子
◎ 你们太粗鲁了
在精神之上,有水无法穿越的桥梁
在深水,精神救不了溺亡之人
你们爱铜臭胜过花香
路人在谈论今夕的粮食,用收成
隔绝与自然的关系
你不懂我用失眠养育的
森林般的辞藻。在渴睡的听力中
夜莺成为陌生人。
你们太粗鲁了,你们漠视诗歌造就的世界
在饭碗中挖掘饱胀
而苍白之眼——看见了谁的垂死?
词语之内我们不是近亲
而语言的脐带
并无法拯救我们的隔膜
◎ 生病是一门柔软的艺术
我闭嘴修炼了多年的口才,
炼得语言吹毛立断,利齿咬伤了精神的栅栏
20年还太嫩,皱眉皱不出悬针
顽固败给了亚健康,思考栽在失眠手里
昏睡也睡不沉,比寒冷更懂得警惕
风吹草动都不是问题,第六感汗毛直立
这是真的,沉默的人直觉惊人
这些年一直在怀念,生病这柔软的艺术
锻炼了强韧的耐力
在苍白的脸上,月的光华立体呈现
谁爱我虚弱的举手投足,如月光长久温和
活着就是意外,烈焰都是短命的
◎ 人从恍惚的夏日中走过
我热爱花朵的盛世,渴望声音晶莹的饱和,
如香槟涌上杯沿,流光漫过你忧悒的脸颊,
人从恍惚的夏日中走过
花朵不谢——时间不屑
悲伤的两腿动物,在意识外迈动他幽暗的步子
荒海般的人群,闭上慵懒的目光
世界在优美的猫步中,送来太阳那巨大的狼眼
◎ 最后的我
在这里我一无所有,在别处也是
徒手来去的路如此轻松
我爱玫瑰但它刺我,爱时间而它不辞而别
谁曾用诗歌代表所有人
借语言申诉,却无法代表自己
人用哭嚎震碎生活的面具,在瓦砾中
挖掘往事的宝藏,我们凭记忆而活
但真正的爱不是具体,你爱着一道虚光
我爱生但不是生活,爱死亡但不想死
废墟是命运的尸体,我还小不能夭折
到最后只想活着
为了听见我培养耳朵,但背叛从未终止
为了看见我几乎弄瞎眼睛
他们在我身上挂满道具,苦命的女主角
用三秒奔涌而出的哭,表明入戏太深
我爱谁爱得忘记自己?如果世界冷酷
我将无功而返
哦为何——我总是听见哭声,虚幻的人民
在梦里游行示威,举着旗帜这瘦削的脸
在一片人海中梦想出现,我渴望与时代一同上路
这所有心跳的大动脉中
我只是一滴血
◎ 在乌拉河畔
我们终将在河流面前沉默
认识水与善,认识柔软
认识女人与新世界
唯有水兼具妥协与反抗——
在乌拉河畔,星罗山投下庄严的星群
没有彗星打东山扫过,没有狼烟与狼
一条河安静躺着,装下我瘦小的爷爷和他
矮胖的大黄牛。青草年年转眼万代
我是年幼和衰老的我,属于时间坚实的首尾
没有什么比水更柔软,而火让它坚硬
哭声包含在浪花里,触摸它的人体会到公平
一条河始终不曾在反悔中倒流
但水中的人知道岸,岸边的人知道尽头
你的瓢装下血液,狂风中炊烟如呼吸
唯有水诠释了女人的历史
◎ 我没有一个永远的怀抱
夜色凄凉,归思凶猛。
想爱的人寂寞,想家的人苍茫。
俗世如此不堪,庸人常常自扰,
我是全部慌乱中最无忧的那个。
我的懒惰有疏松的哲学,太累伤身太累伤神
我不伤自己,很小就学会了坦然
这匆碌的世道,我还在学会慢的打坐
学会气沉丹田,不理牛鬼蛇神的狂嚎猛叫
这时他们都睡了,他们睡在噩梦里,
抱虚荣偷笑。我依旧蜷着
像个婴儿,想象被窝是妈妈的怀抱
这个时候就会想家,泪水汹涌
想我这一瓢水倒在哪都是浪费
人河太脏,世道太枯燥,我属于子宫
属于最远的天空。可是
站在白云都会坠落,谁将最终领走我
单纯的下半生?一生太长
我没有一个永远的怀抱
就像此时,我眼泪透明黑暗混沌
月亮倒挂在天上
妈妈,我真的好想你
◎ 孤儿
天黑前他看见死神掠过山头
压下来的乌云,吞下焦急的乌鸦
牵着他走过村头的人
如今埋在了村尾。高粱地长出火车
坚硬的长腿,没有家了
最后一只猫离开了他
大地在战栗中
接住这个孤儿,那是个简陋的初冬
芭蕉像命运的巨掌
他抓着饥饿的面包
上面有贫穷的指纹
◎ 镜子
镜子里那个我有点假,露出冒牌货的虚伪
她一定抱有背叛我并扭转命运的野心,不可能的
永远只有影子,不可复制并——永远迈不过去
镜子照见了我全部的虚弱,瑕疵、软肋以及
行动的弱点。但照不出我的魂魄,照不出
骨风和格调。这种平面的呈现
让人习于自满并忘记追索。但,
我离不开他就像离不开一个虚构和向往的我
那个用于满足干瘪自卑和完美野心的工具
在泡沫的掩护下,生出玲珑而无止境的美
这样便趋于平衡了——我的心
捕捉到期望而心安,那是一种发现
——虚幻的证据
是的,我不能没有一面镜子,
我害怕无法用他人的眼睛看见我自己
我害怕无法在惶恐中端详我自己
哪怕镜像破碎,哪怕只有阴影
◎ 天黑了我在听世界
天黑了我看见牛羊回家
黑暗中黑暗的影子互相重叠
乌鸦回巢了
东大街疲惫,藏着幽绿的猫眼
失眠的人写金钱漠视的诗
醉生者死于梦中,谁在暗度陈仓?
剧作家——把你的悲剧扔上断头台
由眼泪照出人生的荒诞
可冰条不够晶莹,冷还不够彻底
一场雪根本扫不清斑点
要怎样活才能更清晰?
所有人睡的时候我在听世界
哑巴在张开他的喉咙
瞎子在灯光下哭泣
一个瘸腿少年
徒手掐灭了春天
◎ 答案
真相一直缄默,千万张嘴缠上绷带
被无用的言辞自伤
在这片土地我装聋作哑,默哀吞下申诉的权利
写下去会怎样?被黑夜喊破的
嘶哑,甚至不能替自己说话
失眠,抗争,自欺欺人
生下半句诗歌的孩子,犹如河流沉淀污浊
起风就掀起抽筋的漩涡
我永远不知道答案,这死亡般撬不开的嘴
不知道机关在哪里
生活——一只尖锐的硬爪
甩给我无数的耳光,它送过来
一小点光芒,如此缓慢又粗暴!
——而绝望轻轻带过
◎ 清晨
我渴望美与伤痛的协调
玫瑰与荆棘,懂得相敬如宾
准备好白润的牛奶,
滴入栀子叶上新鲜的露珠
准备好将木桶装入初阳,
秋千上挂着藤萝花。
我认为活着万物美好而生命
将如我一样善良
爱情,这神圣的事物
需要耐心与天真,我几乎看见
在最远的地方,站着最近的你
一天就要开始了
这新鲜让你永不老去
◎ 孤独这种粮食
孤独太过扎实,比较难对付
我与他为敌这么多年
偶尔在失眠中握手言和
有时我甚至
爱这煎熬
或许这并不是煎熬
感谢他在粮食之外喂养我
养得我鬼神不侵
刀枪不入
如今我骨头剔透,与宇宙同色
站在屋顶像尊狂妄的大佛
◎ 乞丐与我
没有皮大衣要过冬,没有花朵也要过冬
甚至没有雪,一地肮脏也要过冬
所有人世故着更要过冬,我一个人走过冬天就像
懒汉走过荒原,他一身褴褛像旗帜飘扬
他长发飘起像盖世英雄
而我站着,江山很大是我的
我是压寨夫人
◎ 野狼
那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
嘴里含着陨石,骨中流着星辰的焰火
多年前我看见他,在货物堆积的废工厂
打群架,一群野狼般的男人
站成悲壮的岛屿,捏紧的拳头悲凉响起
废墟内尘土飞扬——斗争像黑帮电影
我的狗蜷在我脚下,狗眼里一片惊愕
那是场黑暗的厮杀,荷尔蒙暴力的启蒙
他说回家吧,脸如雕塑的男人
拉着我走下陡峭的台阶
我看见一群野狼在黑夜的星群下
朝东走去。那是个惨烈的队伍
沉默如高尚的银河
◎ 给阿赫玛托娃
在你面前,我只是空白的活物
交出灵魂与你谈话,躯体的阴影
坐落成一堆坟土。
怎样?我在你诗歌的腹内,祈求回到婴儿
祈求--做个永远不问世事的孩子。
这太难了,连你也无法逃脱
某种忧伤的桎梏,这是命,谁不曾
躲着人群偷偷哭过?
你有你的严肃,覆满空旷的死寂
阅读你是个醒来的过程,我不断认出我的愚蠢
今夜又回到你的时代。那个
枕月光而眠的女神,在清澈里栽种星星
写完这句诗我就要垮了
我的坍塌来自你诗中密实的堡垒。
◎ 帝国衰亡的前夕
帝国衰亡的前夕,天空静谧
建筑屹立着辉煌,孩童在河边嬉戏
古老的夕阳如回光返照
帝国并不在时间里,帝国不遵循
时间的生老病死。在宽大的布列松河岸
终身守渡者看清了远方的水
那些前浪后浪
都死于后来的波浪,命运垂首于巨大的消亡
遥远美洲的帝国,与河岸的三叶草
一夜衰老,蓝嘴鸟的歌声依旧新鲜
但新鲜终死于新鲜,它的消弭灿烂而短暂
一段疲惫的衰亡并不告诉你源头
像水的失去,正缓缓隐身于泥土
◎ 标点的一生
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懂
心怀天下,他每天用力咀嚼
用呆滞的黑眼圈消化疑惑
眼眶旁皱纹横生,一丛早熟的破折号
而生活表演过虚伪
蔑视或暗讽,在双引号内
浮肿质变,还有什么值得信以为真?
一个不是哑巴的哑巴
最终被一串省略号
钉死在难言的焦灼中
用手段将自己活成一个句号
在不合时宜的逗号中停顿
被叹号威胁了一生
——死在问号之前
◎ 一个家族的灭亡
绝望都埋伏好了,他还在灶间生火,
白烟黑脸,辛酸呛得他流泪。
英雄即将末路,
鼎盛的家族就要成云烟,
他终于也要食用这
人间烟火了,
最后一锅鱼头豆腐汤,
那么苍白,寡淡,
像空虚的往昔,
终于在水深火热中妥协。
那是一颗绝望的鱼头,让灰暗的宅子
布满死鱼眼睛
都走了,人去楼空
树倒猢狲散
喝完最后一碗汤他就不再是他了
像一尾跳过龙门的鱼
在结束一段历史的记号面前
成为了下个时代的大街上
最卑微的耗子
◎ 紧张
已过的人生,一半被紧张绑架
在某个角落总有黑暗的炸弹
不时让人心惊
有时是半瓶农药有时——是突发的恶疾
我常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梦见
我烂醉如泥的父亲
抱着门前的大泡桐树狂吐不止,
流星从山头猛坠,屋角那半瓶农药不翼而飞
次日白昼恍亮、刺眼,一群孩子扎着花蝴蝶
被父母牵着从家门前走过,
而我只是凑不齐学费的孩子
只是在山坡上放牛吹口哨的孩子
一整晚我在虫鸣蛙叫中坐着
泡桐树下有点凉
月光太大了,我无福消受
◎ 命大如宇宙
越来越不爱打扮了
——没有可供取悦的世界
我的活着只是活着,缺乏可悲的修饰
一个人拉着东风在旷野里跑
口袋张扬如巨大的洞穴
没有时代可毁灭我,没有绝望如野草疯狂
死亡曾从我面前走过,在一片废墟之下
命运活埋了我们一家,6岁
我独自从黑的深渊中回来,到妈妈病床前
看纱布溢出鲜花般的红,死亡曾从我身边走过
但死被我弄死了!——
是谁保佑我活得如此坚硬?
每当我嚼着夜色
像只黑猫蹲在秋风的草垛上
星空——
那绝望的情怀扑向我
我听见浩大的人世发出哀号
但没有眼泪流出来
我是个命大如宇宙的孩子
面对死亡也失去了哭声
◎ 闭嘴
因为美我变得口吃
时间消化了部分解释
没人能逼我说话,这张
倒霉而倔强的嘴,诚实而严肃笨拙
她缺少合适的交谈者
可惜我只有一张嘴
她一生围绕粮食和地下水
在喂养中浪费弹劾的权利
还有歌声在喉咙夭折,她偏爱
对着墙壁倾诉,两片无法炸开的花瓣
吃进了嚎叫与咒骂
没有人明白哑巴的倔强
只有铁深谙沉默的力道
我的嘴深爱着闭嘴
她不因孤独而出卖我
◎ 只有死亡像极了我的沉默
原谅我常常写到死亡
并在那黑暗的笔锋中
攫取到得意的光明
还没有人死过之后又回来
没有人把死定义得
比死更坚固
手指写到抽筋也不会油尽灯枯
还能便宜我那张
坦率而惹祸的嘴
只有死
不会反驳并无法伤害我
只有死永远不会置我于死地
我爱他,这辈子
唯一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怎么写都是无罪的
只有死亡像极了我的沉默
因此安心
只有死是不需要毁灭的
也只有死
永远写不死
◎ 不正确
这是个荒谬的时代,但我活得
过于正确。
我的脸忧国忧民,因疑惑而有点沉重
在她上头一把无钥匙的锁
长出皱眉的锈迹
在祖国面前我抬不起头来
一个白日做梦的人,
缺乏吹嘘的能力,
秋天一来我就爱哭
漫天黄叶如盛世的嘲讽
但我的嘲讽从不贱卖,
像一个国家的主权
从不呼之即来
◎ 白雪
我们的时代并不简单
数星星的人
无法从天空找到道路
不再靠书信
传递爱情
虚妄的密码
挂满冷漠的高枝
多年来我习惯了沉默
一句话
粉碎成密集的星星
而远方寒冷
只有大雪医治着苍白
只有红花安慰着贫血
我家的犁锄静默如饥饿的孤儿
等苦难的父亲从山岗上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