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端午·走亲戚（5）

图、文/韦步峰

也或者，我的第一感觉确有偏差。

能够将这些几乎可以断定极具民国甚至更早时期特色的家具沿用至今，且保存如此完好，除了使用者恋旧，明明有条件可以换掉而就是执意不换，也似乎还真有其他层面的原因。

我急忙又环视这卧室内的四周：低矮的顶棚，应该多少年也没有清理过灰尘；狭小的后窗，只是在外面蒙了层薄薄的塑料纸；更有我不见似乎已经三十多年了的拉线开关，也是蒙络了厚薄不一的明显是烟熏火燎而形成的带油的灰层……我忽然心中一禀：这房屋，一定是几十年都不曾修缮过的——否则，也绝不会在这成片的房屋之中，独有它是草屋顶。

是的，一定是的。

“老大呢？”正说着，爸爸忽然引出一个话题。

“死了！”紧挨着我的表哥丝毫也没有犹豫地说道。

爸爸一愣，刚才还洋溢着满满的笑容的脸立刻僵化出一股奇怪的惊愕：“啊？——什么……”

一直在一旁瞅着机会就敲几下边鼓的表嫂，这一回单刀直入：“尿毒症！很多年都不养老，——去年死的，今年春天刚过了‘头七’……”

“哦……”爸爸仿佛陷入某种惋惜而痛苦的回忆之中，并未来得及斟酌表情。

“叔是知道的吧，”表嫂继续说道，“不管老的（老人，指我的表大爷）已经多少年了，老三也不上门，俺这老的这些年的吃喝拉撒，全由他一个人管——他脾气好，老的说他两句，他也不放声（放声，胶东方言，回应，此指“反驳”）……”

“嗯，嗯……”爸爸仿佛正从惊愕里挣脱出来，应了表嫂的话，连声说道，“行啊……行啊，有人照顾就行了呢——送饭过来吃，还是过去吃？”

表嫂转身往屋后一指：“都是过去吃——就在后面，也近。这些年，俺这老的也习惯了有他这个儿子，平常他买菜回来晚了，都是着急问‘怎么不回来吃饭’。”

“好，好，好啊——饭量怎么样？”爸爸问道。

表嫂依旧很爽朗，更有些坦然地夸饰地说道：“面条一碗，饺子也是一碗——好饭、歹饭都是一碗。老人，怎么能没人管，别人不管俺管，俺也不去跟人家攀比。他就是再能活，往撑死了（撑死了，胶东方言，‘极言其长’、‘最大可能’之意）说，再有十年也足够他活，你说是吧，叔。”

不知为何，这回爸爸竟没有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而对表哥问道：“除了种地，你还做其他的买卖吗？”

“唉，以前做过，也就是去城里市场上卖点大棚里的蔬菜——后来忙不过来，再加上老的也不让我出去得太远，也就不干了，现如今只是种地……”表哥说。

“哈，”表嫂插话道，“他那是害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就没人给他送终了。”

爸爸略一沉思，很快说道：“行啊，如今世道也好，能吃饱穿暖，够个年吃年用就行了——你的孩子怎样？”

“结婚了，在威海……”

“他们经常回来？”

“是，”表哥应了，又抬头对着表嫂，“上个星期还回来了，是吧？”

“嗯，——他们也是忙，回来的时间也待不很长时间就要回去……”

透过前窗，我看到先前兴高采烈的那条狗，已然倚着铁门卧着，只是将头朝向西面高高抬着，眼睛时而微闭，时而又睁开，神情倒很是悠闲的样子。

等到爸爸推说家里有事要着急先走，我应声从炕沿上把腿放下，过了正间地将那风门推开的时候，那狗“豁”地一下又窜过来，仿佛好不容易沉稳下来的神经，瞬间就又被激活。

“走！”见那狗又朝走在前面的我扑过来，表哥一个箭步冲上来，朝狗喊道。

那狗马上很听话地跑到院子西面的草棚子里，前蹄努力趴下去，耳朵使劲向后压，尾巴使劲摇晃着，整个身体都跟着晃动起来，显出很巴结的样子。

“它不咬，爱扑人，烦人呢——就是害怕棍子，只要一弯腰拾棍子就跑了，哈哈。”表哥说道。

果然，经表哥一阵雷霆般跺脚、大嗓门，那狗不在闹腾，只远远地望着我们陆续出了那铁门。

“哎呀，”表嫂忽然喊道，“也没给叔压压家什（家什，器具，旧时走亲访友时，多将礼物放在木头盒子里；压家什，胶东素有亲友间走动时的习俗，来客带了礼物，走时主人要置换一下）……空着手怎么行？”

我先是被她的嗓门吓了一跳，很快也就明白她的出于礼节性的说辞，便继续迈大步往胡同外面走。

“忒！”表哥朗声说道，“你能有什么——叔还缺你那点东西？！”

我忽然想起走过正间地的时候，表哥曾认真盯着我放在锅台上的礼品箱，惊愕地说了句“叔来咋还带了东西啊”的话。

我径直过了那来时的窄桥，待他们边说边赶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掉转车头。爸爸上了车，我从驾驶室出来，跟表哥和表大爷一一握了握手，上车沿着来时的路向前出发了。

在我们的身后，一定有他们伫立观望的身影——不用看，我也是知道的。

很快，车子已经驶过进村时曾见到过的，那块写着村名的立起来的大石头；再往前，就是一路向南的有些坑洼的因年久而失修的水泥路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爸爸，来时的兴奋情绪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脸的落寞，沉静起来，双眼似乎有些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我很想打破这沉闷，但终于还是忍住。

——爸爸的思绪早已飞跃得更远，去找寻遥远时代里的气息。

在这些回想着的久远得有些模糊了的踪影里，有最深沉的毕竟需要爸爸一个人做放肆追忆的情愫。（全文完）

2018年6月26日下午 初稿

2018年6月26日下午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