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个人㈡》006·聚首（06）

文/韦步峰

“结算中心……”爸爸小声嘟念着，几乎就是喃喃自语，然后像某人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地地说道，“——真大啊！”

我心中暗笑他的少见多怪，这么大的一点地方就能够称得上“大”，那么那些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的机场、车站、码头里的旅客等候大厅该用什么形容词呢？

爸爸并不在意我做如何回复，仍旧抬着好奇的眼，满大厅逡巡了一圈，就又回到我身边站住：“他们还有多长时间上班？”

“囔，”我朝结算窗口上方挂着的电子钟努一下嘴，“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吧。”

“哦——”爸爸点点头，好像终于得了重要人物的认可般的释然，然后又好像心存太多不忍地说，“还要等这么长时间啊……”

我坚信爸爸是看到了那钟表的，之所以明知故问，也是源于一种跟自己儿子之间的没话找话说的心理。

“你回去吧，”我催促道，“这儿风不小，有点冷，别感冒了。”

“我回去也是在床上干坐着，出来溜达溜达，就不着急了……你不也一直在这里等……”

我的心头顿时一阵感激。

他之所以走那么远的路，终于摆脱了妈妈对他的看管赶来结算中心，可能不放心是他的最初的本能反应，闲着没事过来看看情况，也是他打发无聊的一种形式——除却到处走走，其实他真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但见到自己的儿子孤单地等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他便走过来陪着，而且想多陪一会儿——这心理，绝对有。

从小到大，爸爸从来就是硬邦邦地对待自己的儿子，绝对缺少必要的人情味。无论说话还是办事，对我总是一脸的严肃相，尽管与他的同事一起时，他也经常笑容挂在脸上，甚至还能说那么多幽默的段子催人爆笑，让人时隔多年都还记得；但他对自己的儿子，却显得无比吝啬。等到他的儿子们都已经长大，都能够有意惹他开心地笑的时候，他也总是能够用了超级强大的抑制力，忍住，实在被逼迫得急了，便低着头，只需轻轻一个转身，就轻而易举地逃离嘻哈畅快的现场，在他的身后，也绝对又是妈妈的一副鄙夷的神色，撇着嘴说出来的“这个老顽固，真是驴上树也不笑的主儿”话了。但对孙子和孙女，他却能够表现出极度地耐心和随和，往往用了满含热切的喜爱的表情，眼巴巴盯着他们……那眼神，直接让我嫉妒，很嫉妒。

“你还是回去吧。”我又说。

与爸爸相处，我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许是小时候因太过顽皮而受到他的惩罚太多，亦或是因为自己当初的学习的不用功，赚来他太多的凶狠的眼神，终于造就了面对他的存在，简直雷同于紧张的不自在。我毕竟已经成家立业，无论世事如何凶险，无论工作如何繁重繁琐，我都已经能够应对自如。或许，我的这种对工作从来没有感觉到劳累的意志力，也是继承了他的，我的对工作的极端负责任和对学生的高度热忱，也是继承了他的……与继承有关的，当然还有我对自己儿子的严酷，这当然也应该归功于他的言传身教。

“哦，”爸爸终于不再坚持，又看一眼那墙上的电子钟，再转头四处看了看，道，“那我回去了，想是出来的时间太久，你妈也会着急，你自己仔细点，别慌张，好好拿着钱……”

“好！”我迫不及待地用干净利索的言语回应了他的担心。

“那……你排队吧，”爸爸忍不住又说，“我回去了。”

目送着爸爸走出大厅，透过结算中心高大的玻璃门，我看到了他微微佝偻的背影，正有些蹒跚地甩着双臂，逐渐走远了。

我对日渐有些絮叨的他，有些不耐烦了吗？

是的，有！那么，我不耐烦的理由是什么？有一天，我也会老。我也会用了他如今的说话方式，去跟我的儿子唠叨；我的儿子，也终有一天，会用了我今天对他的方式，来回应我……

这难道就是人生，一代陪伴着下一代，就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世间的延续？我的对于不想让他陪伴的态度，果真不只是出于对他的身体的关切。

唉！我不也抱怨过他曾经对我的冷峻，而我，却如此干脆地拒绝了日渐苍老的他对我的亲近。

我回过头，再想透过那玻璃门，去找寻爸爸的背影，已然再看不见。只看见大厅里的人影攒动起来，都朝那几个光滑干净的大理石台面的计算中心的窗口奔来。

我机械性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整个大厅里，不知从何时起自然排成的长长的两列队伍，在像步入初冬的蛇的爬行，缓慢而笨重。

等到我终于拿了结算回来的钱回到病房，妈妈早已经收拾停当，正跟正装着身的爸爸一起，与同病房的病友们说着道别的话了。

见到我，爸爸脸上立刻露出难得的笑容：“都办理好了？”

“嗯，”我点点头，将他的证件、病例和报销回来的钱，统统递到他的手里，“都在这里呢，你收起来吧。”

爸爸立刻从床上拿起手提包，拉开拉链，将钱物一并塞了进去，转身对妈妈说：“咱走吧，我真的想回家了。”

妈妈脸上依然挂着浓浓的笑意，瞅准了时机，指指那依然仰卧的蛇胆疮后遗症患者，在我耳边悄悄说：“都是那人把你爸吓得。”

“医生又来跟我说了，等吃完给开的药就好了呢。”爸爸快走几步，追上我的步伐，颇有些高兴的样子说。

我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马上附和着他说道：“这说明治疗得效果很好，也是你配合治疗的结果——要是能多开几个吊瓶就好了。”

“我问过医生，说不用，单纯吃药就可以了。”

走了一会儿，我转头假借医生之名对爸爸说：“我跟郭主任沟通的时候，他有过建议，等彻底治好了，也还是要注意，要多吃蔬菜少吃肉，尤其不能经常动不动就生气呢。”

“哦，是郭主任说的吗？”

“嗯。”我又点点头说道。

（待续）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